Parz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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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一切
都将遗失在时间长河
犹如眼泪
消逝在雨中

狩猎(上)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AU

总字数3w 本章1w字

 


1

 

 

 

  “你认为仿生人有灵魂吗?”

  “灵魂是哲学概念,它并不客观存在,没有人拥有灵魂,阿不思。”

  “好吧,让我换个方式问你,盖勒特,你认为仿生人具有独立的思想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思想了,但我一直认为仿生人和人类拥有相似的思维机制。仿生人从外界吸收特定的信息,这件事在他们的脑子里转化为数据链,通过庞大的神经网络向外不断延伸,再经过一系列蛛网般复杂的算法和模型抵达那个最优解,最后输出相对的举动。我看不出这和人脑的思维模式有什么分别,只不过仿生人的学习依赖于巨量数据,而人类则是从真正的经验和历史中习得一件事情。仿生人被冰冷的芯片驱使,而人类几乎全都是基因的奴隶。”盖勒特愤愤地说着,“总的来说,我同时憎恶这两者,他们全都活在奴役之下,而一无所知。”

  “仿生人的确初步具备了思想的能力,说得没错,盖勒特。庞大的神经网络赋予了他们近乎人类的思维模式,但仿生人没有在大地上经历过数百万年的厮杀。他们没有自然进化而来的下丘脑、海马体、扁桃体和边缘皮质,发生在他们头脑里的一切都只是无穷无尽的计算,迄今为止的研究证明他们没有任何基础的情感能力。”阿不思顿了一下,“而光谱般丰富的情感才是人类的核心能力,我们同情、哀悼、愤怒、深爱,为同类的不幸感到同等哀伤——仿生人拥有强大的战斗力和出色的计算能力——但没有这些真正定义我们是谁的东西,他们就像原始丛林里的野兽,带来的只有危机。”

  盖勒特突兀地笑了一声。

  “阿不思,你成为赏金猎人的理由就是这么高尚吗,想要维护人类社会的和平?”

  阿不思短暂地怔了一下,他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腰间别着的激光枪。

  “不,我成为赏金猎人是因为我妹妹病了,我需要足够多的钱。”阿不思说,“医院查不出她的病因,但他们告诉我只要付足够的费用,他们会尽一切努力延长她的寿命。”

  “但你不喜欢当赏金猎人。”盖勒特用了陈述句,“你感到愧疚,因为自己对那些貌似同类的人开枪。”

  有一段时间,阿不思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漆黑的枪管。

  “你说得对。”阿不思吞吞吐吐地说,“我想的确是这样。”

  “我想我没法理解。”盖勒特直白地说,“他们不是真正的人,阿不思,就算是,我也很难为此拥有任何感受。”

  这时,阿不思感觉到自己的右肩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罩住了,是盖勒特的手正搭在上面。

  盖勒特直视着阿不思,用一种缓慢的、极其令人信服的语气说:“仿生人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工具,阿不思,他们不是真正的生命,只是披着人类的皮。有时他们中间可能出现残次品,我们在做的只是强制他们退休,仅此而已。”

  盖勒特·格林德沃的眉骨线条凌厉而突出,下面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发灰的蓝眼睛。没人能在那种火热而原始的逼视下挪动脚步。

  阿不思想起他们第一次共同狩猎,那个仿生人发疯打伤了两个街上的路人,嘶叫着朝他扑过来,想要作最后的反抗。阿不思在最后一刻朝着对方开枪了,事实上,是盖勒特在最后关头抓着他的手、帮助他扣下了板机。他们的手臂贴在一起,手指也缠在一起,但盖勒特面无表情,仿佛刚刚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面前的仿生人像一条死掉的鱼般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后再也没移动过,只有那双无神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这场面震慑了阿不思,仿佛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刚在他面前消逝,阿不思立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盖勒特当时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如果你再不进入状态,下次你就不会这么好运了,邓布利多先生。

  那个仿生人死了,血流了一地,还有别的什么腥黄的液体。躺在那里的本会是阿不思。但仿生人真的死了,他再也没法站起身来、鹦鹉学舌般模仿人类说话和走路,他没法再跳起来攻击任何人了,因为阿不思开枪打穿了他的肚子。

  感觉到阿不思在发抖后,盖勒特并没有放开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后坐力震得阿不思的手开始发麻,他感到天旋地转,发现自己真的犯下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

  更糟的是,在那一刻阿不思羞愧难当地意识到,他竟可耻地希望这个瞬间永远延续下去。永远、永远。

 

 

 

2

 

 

 

  阿不思每天清晨去警局时都会路过那家宠物店,但这一次,他决定走进去看一看。

  在此之前阿不思从没有走进去过,他只会在路过门前时假装不经意地侧头看一眼。他翻阅过《西尼目录》,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负担得起任何一只活生生的动物。但他的工作进行得越来越顺利了,阿不思满怀期待地心想,如果运气够好,到了年底,他或许能够为阿利安娜买一只小鸟。

  那场三十年前的核战——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当初为什么打仗了,因为受害者全都死在了辐射下,而始作俑者早已坐着火箭飞离了这颗星球。当暗无天日的战争终于过去,放射尘已经笼罩了整个地球。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有新的动物灭绝,但那时已经没人在意了,所有人都在想怎么逃难。载人航天的技术成熟后,富人们争先恐后地登上诺亚方舟,成为了第一批火星移民。而那些身体有残缺的、或是没有能力负担船票的人则被留在这颗垂死的星球上。

  新建立的火星社会很快出现了矛盾,富人们发现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情:没有那些他们厌恶的底层人,他们失去了能够奴役剥削的对象。机器不能解决所有对劳动力的需求,火星上的生产链于是变得一团糟。社会地位本就是划分而来的,当穷人们全部消失,原本富人阶级里处于劣势的人们便成为了新的穷人,没有出生优越的人甘心被平白无故地剥削——新的阶级冲突就这样出现了。为了使所有人回到他们曾经在地球上的优越地位,为了维护阶层的稳定,仿生人被发明出来了。仿生人可以做一个人类奴隶所做的一切事情,他们进行劳作、承担家务、照顾病人和孩子,做一切主人吩咐的事情。火星上的人们仿佛重回了美国内战前南方农场主的日子,他们被旧日的荣光冲昏头脑,不断地生产更加先进的仿生人,让他们拥有和人更接近的外貌和举止。潘多拉的魔盒就是这样打开的,当机器造物和人类间的壁垒变得模糊,大批火星上的仿生人开始失控、伤人、甚至偷渡到地球——逃离那个给他们带来永无天日的压迫的土地,重回一切的原点,那颗蓝绿色的星球。

  赏金猎人,这个职业就是这样在地球上兴起的。他们隶属警察局,负责抓捕那些逃到地球来的仿生人,阻止他们伤人,最后强制关闭他们。

  火星船票刚开始向平民发售时,邓布利多家的全部积蓄本来足够买一张,但阿利安娜的身体不符合登船要求,于是阿不思和阿不福思对望了一眼。

  我们三个谁也不走。阿不思说。

  永远在一起。阿不福斯说。

  永远。阿利安娜说。

 

 

  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挡住了阿不思的视线,里面有几只瘦小的热带鱼在游动,灯光从玻璃的折角处折射出迷幻的色彩。然后是一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火红色的金刚鹦鹉,这个鸟型生物瞪着灰黄的眼珠,无神地与阿不思对视。这里还有猫、狗、兔子和老鼠,尽管它们大都瘦骨嶙峋,毛色暗淡,在令人眩晕的灯光下,这依旧像是一场梦。

  “先生,想要看什么类型的动物?”销售员热情地凑上来。

  “这些都是真的吗?”阿不思指了指四周,他从未见过这么多活着的动物,“千真万确,不是电子的?”

  “电子、电子!”笼子里的鹦鹉激动起来,开始尖锐地学舌。

  “噢,我们不卖那玩意。”销售员撇了撇嘴,仿佛听到了什么脏词。没人看得起养电子宠物的人,尽管它们价钱低廉,可没人愿意承认自己花心思照顾着一个没有生命的机器,就为了减轻内心的那一点孤独。如果有什么东西的地位比仿生人还低,那就是电子动物了。“我向您保证,先生,这里的动物全都是货真价实的。”

  “一只麻雀多少钱?”

  “四百英镑,先生。”

  “比《西尼目录》上贵了足足五十英镑。”

  “是的,先生,但我们的动物是最健康的,寿命也会比你在别处买的长。如果它在一个月内死去,我们可以免费为您更换一只。如果您手头不宽裕,我们还可以提供半年的分期付款⋯⋯”

  阿不思沉思着、慢慢走出了宠物店。

 


  一束白光由上至下地打在警局局长尼古拉斯·勒梅的脸上,他坐在办公椅后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尼古拉斯·勒梅很老,喉咙里总是发出咕哝咕哝的声音,阿不思怀疑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这么老。

  “来了一份新的名单。”勒梅开门见山地说,“三个枢纽7型仿生人。”

  “战斗力呢?”阿不思问。

  “中等偏上。”勒梅说,“但他们的移情能力接近特障人,有可能在沃伊特·坎普夫测试里蒙混过关。”那是一种测试移情能力的、用于分辨仿生人的测试。

  “还是得照例先对他们进行测试吗?”

  “是,除非他们主动反抗。”

  盖勒特飞快地接过名单,他低头扫了一眼,转头对阿不思说:“我们明天开始行动。”他的眼睛里闪动着野兽捕食的光。

  这时尼古拉斯·勒梅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放下话筒说:“先生们,有新工作了。有市民举报,刚刚在市中心的四号街区发现了仿生人。”

  “我们这就去。”阿不思立刻将激光枪固定在腰上。

  “关于那个10型,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吗?”临走前,盖勒特若有所思地问。

  “没有。一无所获。”勒梅发出了一声忧虑的叹息,“我们仍然在搜寻两年前从火星工厂逃离的那个枢纽10型仿生人,他是那里唯一成功的试验品,一旦能力被激发,他将会对社会的治安带来毁灭性的影响。我们必须要找到他。”

  


  四号街区的仿生人是个残次品,仿生人的语言系统不知什么原因受到了损坏,只能够机械地重复人说的话。阿不思找到他时,对方正在街角的垃圾堆旁翻找着什么。阿不思尽可能地俯下身去,彬彬有礼地对他讲话。

  “你好,先生。”

  “先生。”仿生人重复。

  “我们接到市民的举报——”

  “阿不思。”盖勒特生硬地提醒,“别靠得太近。”

  仿生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困惑的神情,似乎无法理解阿不思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举报。”仿生人说。

  “我们是赏金猎人,现在我需要对你进行一些测试,我保证会很快的。”

  不知道是哪个词引起了仿生人的注意,他的眼睛慢慢看向阿不思,表情出现了短暂的呆滞,突然,一种愤怒的、恐怖的神情在他的脸上炸开。他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掐住了阿不思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加大力气。毫无防备的阿不思后退两步,试图从中间分开对方的手,但被激怒的仿生人力气大得惊人,阿不思意识到自己难以挣脱,索性带着对方摔倒在地上,两人翻滚着扭打起来。到了最后,阿不思终于从背后钳住了对方的双手,用膝盖将他的腿压在地上。当确定仿生人不再移动后,阿不思松开了手,对方仍然呆呆地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就像视频被按下了暂停键。

  关于生命,仿生人缺乏一个关键性的东西,那就是求生欲。他们的芯片里并没有储存这样的信息,只有在真正的丛林里经过数百万年厮杀的种族才会进化出这种为了生命不顾一切的精神,哪怕是一只狗也会有这样的本能。但最老的仿生人也不过才被造出来十年,当他们面临不可战胜的威胁,就会立刻丢盔弃甲,放弃一切抵抗,因为没有任何程序会教他们如何去反抗死亡。

  盖勒特居高临下地走过来,用一把手枪了结了他,子弹正中仿生人的眉心。尽管警局的所有员工都配备了激光枪,盖勒特仍然迷恋使用这些老式的枪械,他喜欢子弹嵌在猎物身上的景象。仿生人的身躯在半空中凝结了几秒,然后向后倒下,红色的液体从他前额的血洞里流了下来。

  盖勒特蹲下身,阴沉着脸检查阿不思的脖颈,上面有一条紫黑色的淤痕。他用手指将阿不思耳边的红发掀起来,想要确定其他地方没有伤口。阿不思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脖子,假装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去,盯着地上已经死去的仿生人。仿生人躺在一片狼籍里,他的双臂展开,整个人仍然朝着垃圾桶的方向倾斜,姿势像个扭曲的十字架。

  在那一刻,就像心灵感应,阿不思突然理解了仿生人在做什么——一个月前,另一个女性仿生人在四号街区的街道尽头被杀死,他是在寻找他的同伴。

  仿生人也会思念彼此吗?

  “你总是过于文明。”盖勒特叹息着将阿不思拉起来,“这会为你惹上麻烦,阿不思,你不能总跟这些机器讲道理。”

  “我不会惹上麻烦,我跟你在一起呢。”

  “说得也是。”盖勒特笑了一下,“看样子我们又能去领一笔赏金了,走吧,我可以顺路开车捎你回家。”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任何事情。”

  “你为什么对10型这么感兴趣?”

  一种捕食者特有的冷漠的神情从盖勒特的脸上掠过。

  “迄今为止战斗力最强的人型机器,我会很乐意见到他的,然后,我将亲手消灭他。”

 

 

 

3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不思都处在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中。

  他毫无准备地降生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目睹着地球上的人们因为饥饿和灾难打得不可开交,有人甚至连饭都吃不起,却要斥巨资买下一只真正的宠物,就为了证明自己在世界末日后尚存人性,仍然具有移情的能力。

  他和家人住在火箭发射场的不远处,那里的噪声污染糟糕得惊人,但房价低廉,他们没有选择。有时又一架载人火箭升空了,山崩地裂的响声使他不得不捂上耳朵,但他还是走到窗前,在强光下逼迫自己睁开眼睛,看着飞船如同一只尾端挂着流火的箭矢冲入云霄,在天幕上留下一道引人遐想的白痕。人类挤破了头也要去火星,而仿生人却拼了命偷渡回地球,事情就是这样,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他用手摸着什么东西,他想:也许我并不在这里,也许没有什么在这里,感官可以模拟、记忆可以伪造,一切只是巨大的矩阵,没有人能够逃离其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思考,思考存在、虚无、大爆炸,而思考是唯一能让他感到活着的事情。

  警车缓缓开进了什鲁斯伯里疗养院的大门,盖勒特在驾驶位上转头看向阿不思:“这将会是我们面对的第一个7型,我不敢相信这个仿生人开了一家疯人院。”

  “疗养院,盖勒特。”阿不思纠正。

  “好吧,疗养院,可在之前你敢相信吗?一个仿生人,竟然管理着一整个房子的特障人。”

  “的确不可思议。”阿不思无法分辨自己更多是在感叹还是赞叹。

  罗伯特·贝克韦尔院长从大门迎了出来,这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神情木讷,身上穿着实验室里的白大褂。

  “警官们,有何贵干?”

  “我们想要进行一些搜查,关于仿生人的。”阿不思说。

  罗伯特·贝克韦尔的表情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他侧了侧身,示意两人进去。“请便,先生们。但我得事先提醒你们,这里面住的全都是特障人,很多人连自主生活的能力都没有。如果你们要将你们的那些测试用在他们身上,我想恐怕得不到任何有效结果。”

  贝克韦尔带着两人参观疗养院的内部,这里看不到任何尖锐的东西,就连桌子都是圆形的。镜子也是特制塑料做的,这样病人就无法用碎片伤害自己。走廊长得仿佛看不到头,两边全都是可以通过玻璃窗看到的病房。不管走得多深,所有房间都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他们只是不断地在一个苍白的闭环里踱步。

  “我看不见任何一个病人。”盖勒特硬邦邦地说。

  “他们正在后花园,我们会允许定期的室外活动。”贝克韦尔回答。

  “这个地方看起来真不错。”阿不思说。

  “谢谢你,警官,我想我的确为这个地方费了不少心。”

  “是吗?”盖勒特傲慢地说,“你杀掉真正的贝克韦尔院长时也是这样吗?”

  贝克韦尔的表情暂停了一瞬间,他扶了扶眼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东西。

  “什么?”

  “真正的贝克韦尔。”盖勒特冷漠地重复,“你把他的尸体藏在了哪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指控我是仿生人吗?”

  “我们得到了消息,上面显示你的确可能是仿生人。”阿不思礼貌地回答。

  “这太荒谬了。”贝克韦尔说,“你们拿不出任何证据。”

  “如果你肯让我们在你身上进行一次沃伊特·坎普夫测试,贝克韦尔先生,我们就会得到答案了。”

  贝克韦尔平静地盯着阿不思的眼睛,这注视让人胆寒,“我不会接受测试,如果我试图证明自己,那我就正中了你们的圈套。

  “我接手了这个疗养院整整六年,这里的每个病人都认识我的脸。如果因为你们子虚乌有的阴谋论,我就要被迫去证明自己的身份,这太荒谬了。”贝克韦尔说。

  “也许你半年前才从火星逃来地球,你杀了原本的贝克韦尔,然后为自己植入了他的记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本来来自哪里。”阿不思说。

  “也许你才是仿生人。”

  “什么?”

  “也许你才是仿生人。”贝克韦尔镇定自若地微笑起来,“你为了不被人发觉,就主动加入了苏格兰场,和人类一起屠杀自己的同类——不,甚至你可能根本不是为了这个,你只是天生的热爱杀戮,而成为赏金猎人正好应了你的愿。”

  他说下去:“这就是证明的美妙之处,不是吗?如果我告诉你每天晚上我们睡着后都会死去,然后在清晨被另一个植入了记忆的人替代,你要怎么证明,自己一直都是过去那个人呢?而这就是你们赏金猎人在试图让我证明的事情。”

  “一个更简单的例子。”贝克韦尔将一支圆珠笔抛起来,扔到了阿不思的手上,“如果我提出一个观点,在空中飞行时的每个瞬间,这支笔都会肉眼不可见地自我毁灭再重构。”

  “警官,它现在降落在了你的手上,但你还能够确定自己手里的这支笔,就是我不久前扔出去的那支笔吗?”

  阿不思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支圆珠笔,然后他将那支笔硬生生地从中间折断了。“你很善于混淆概念,贝克韦尔先生,真希望我有荣幸知道你的真实名字。”

  “你在试图引我们进入你的怪圈,非常聪明,贝克韦尔先生。尽管我很乐意跟你聊聊,但我们正赶时间呢。” 阿不思惋惜地发出一声叹息,“让我为你解释一遍吧,法律是这样运作的:现在,你可以选择做一次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如果你通过,我会向你道歉。而如果你拒绝测试,我和我的同事有权立刻逮捕你。”

  “那还等什么呢?”贝克韦尔突然说,“开始测试吧。”

 


  阿不思转过身,示意盖勒特将测试所需要的装备从背包里拿出来,但就在这时,一把冷冰冰的激光枪管堵在了他的后腰上。

  “非得这样吗,贝克韦尔先生?”阿不思镇定地说。

  盖勒特面无表情地举起枪,对准了阿不思身后的贝克韦尔。

  “你瞧,我的同事是个神枪手。”阿不思和颜悦色,“就算你对我开枪,在这个距离,他百分之百能够击中你。”

  “我们可以试试。”贝克韦尔没有感情地说,“你认为你的同事会关心你的死活吗,先生?也许他也是个仿生人,也许这个屋子里一开始就没有活人。”

  盖勒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与阿不思对视,他们的目光交汇在冷空气里,然后就完成了交流,彼此短促地点了一下头。

  “我好奇你会是什么哲学流派的,贝克韦尔先生。”阿不思说,“真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啊。”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阿不思扭过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击打在贝克韦尔的手臂上,激光枪立刻掉在了地上。阿不思对着它猛地后踢,枪滑到了走廊地步的远处,谁伸手也拿不到。仿生人不顾一切地朝阿不思扑过来,想要抢夺阿不思腰间别着的激光枪,但阿不思显然更快,快得近乎非人,一脚踢在了对方的腹部上。被踢飞出去的仿生人重重撞在墙上,顺着墙壁滑了下去,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迅速地再次跳起来,猛兽扑食般向阿不思冲去。阿不思飞身闪开对方的拳头,挥舞拳头时带起的风声正好从耳旁擦过去。贝克韦尔的速度非常快,但阿不思显然更快,在又一次近身搏斗的过程里,阿不思从身后用手臂死死锁住了他的脖子。

  “你认为你们赢了吗,警官?”仿生人咳着嗽说。

  “盖勒特!”阿不思喊。他竭尽全力按住了仿生人,

  但罗伯特·贝克韦尔不断挣扎,只要盖勒特瞄准时一个手抖,他们就会一同成为枪下的亡魂。

  仿生人笑了,他咧开嘴慢慢说:“太晚了,我进入到你的脑子里了,警官。”

  下一秒,盖勒特扣动了扳机,一束冷冽的绿色激光直直射在了贝克韦尔的胸口上,只离阿不思的手臂几英寸。阿不思闪身松开手,眼睁睁看着瞪大眼睛的仿生人倒下去,胸前出现了一个黑洞。盖勒特走过来,他吹着口哨,脸上显露出一种狂放不羁的笑。他的手指仍然紧紧按在扳机上,对着贝克韦尔的尸体由上至下地焚烤,直到仿生人在激光下变成了一滩与自身同等重量的灰尘。

  “走吧。”盖勒特说,“我们今天至少能领到两千英镑。”

  “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不思轻轻说。

  “他差点杀了你。”

  “可你不在乎。”

  盖勒特歪了一下头,他看上去是真的感到困惑。

  “谁说我不在乎,阿不思?”

  “你似乎不理解很多事情,有时你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怕,我不知道你在乎什么。”

  “是听起来可怕,还是你真的觉得我可怕?”

  “我不知道。”阿不思坦诚地回答。

  盖勒特在阿不思面前屈下身,久久地、沉默地凝视对方的双眼。

  “但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阿不思?”他轻声问。

 

 

 

4

 

 


  阿不思发现自己那永远像坏掉的水龙头般的求知欲似乎延伸到了自己的同事身上,他想了解关于盖勒特的一切。盖勒特·格林德沃从不谈起自己的私人生活、家庭或是童年。找不到一个人过去生活的痕迹,就找不到他的弱点。他冷酷、英俊、聪明,就好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魂,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永远无坚不摧。但盖勒特·格林德沃是真实的,阿不思·邓布利多记得对方将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时刻,幽灵的手不会有那样让他颤栗的热意。

  阿不思沉浸在思绪里,以至于走到警局门口时跟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到了一块,是纽特·斯卡曼德,刚来警局一个月的赏金猎人。纽特手中的文件被撞飞起来,纸张飘散得到处都是,阿不思连连说着抱歉,俯下身去捡满地的文件。

  “没什么大不了的,阿不思,我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阿不思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我是来辞职的。” 纽特腼腆地笑了一下。

  “我不明白,发生什么了吗?”阿不思问。

  “我前不久刚刚接到了第一个任务。”纽特用手抓了一下头发,“我搞砸了,我被那个仿生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让他逃脱了,我自己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我真抱歉,赏金猎人的确是个危险的活计。”阿不思微微点了一下头,“有那么一次,我差点被一个仿生人活活掐死。”

  “但这并不是我辞职的真正原因,阿不思。我来做赏金猎人时没能预想到这个工作意味着什么。应聘时我心想,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与几个机器打一架,然后强行将他们关掉罢了。但当我真正见到一个仿生人的那刻,一切都不同了——”纽特语无伦次地、有些笨拙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他就站在我面前,栩栩如生,说话时的语调就像他会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做不下去这件事了。我选择成为一名赏金猎人的唯一理由是我想要攒钱买一只鼹鼠,但我从不想要伤害任何东西、任何人,哪怕知道他们是杀了人后才从火星逃到地球。不论找多少个理由,我仍旧做不到杀死一个和自己的同类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东西,以后也无法做到。”

  阿不思想起贝克韦尔,那个企图以死来入侵他的大脑的仿生人,也许管理疯子的人才知道怎样最能逼疯一个人。的确,杀死他们往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盖勒特总是任务里最后下死手的那个,阿不思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做得那么轻而易举。阿不思想要知道,那种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冷酷究竟来自何方。

  “我尊重你的选择。”阿不思真诚地说,“祝你一切好运,纽特。“

 

  

  “所以,斯卡曼德先生的辞职让你有什么样的感受?”房间里的心理医生托着下巴问。

  阿不思紧紧抿着嘴唇,思考了很久才开口说:“我不知道。”

  “大多数时候我都能准确无误地描述自己的感受。”阿不思解释,“但现在我似乎被困住了。斯卡曼德先生的离职给我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观点,这令我开始怀疑很多东西。我开始思考仿生人和人类之间的伦理问题,思考真正定义生命的东西,我思考法律——我们的社会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漏洞,不论是地球法还是火星法,仿生人似乎从未拥有过容身处,就连动物都有它们的保护法。当然,这完全取决于我们怎么看他们,如果将他们看作彻头彻尾的机器,那么我们在谈论的东西就像空调保护法或是冰箱保护法一样可笑了。但说真的,在关于他们的问题上,我们是否太过于残酷了?”

  “如果你只是需要一个答案,我想我恐怕没法把它给你,邓布利多先生。”心理医生思忖着说,“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情绪调节器,现在很多人都用这个。”

  “不、谢谢你的好意,克莱德曼医生。尽管这些情绪让我感到撕扯,但我还是想要保留它们。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拥有心理上的痛苦也是一种特权。事实上,我身体里的一部分迷恋着它们,因为这些感受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活着。”

  “还是回归正题吧。”阿不思笑了笑,“我们为什么要做沃伊特·坎普夫测试来着?”

  “是那个脱逃的10型仿生人。我们得到了新的线索,他似乎就藏在我们中间,整个警局的人今天都得接受排查。我真抱歉,邓布利多先生。”

  “没什么。”阿不思说,“我们开始吧。”

  克莱德曼医生将一个连着电线的吸盘贴在了阿不思的脸上,他解释道:“这是用来测试脸部活动的,你知道,人的很多微表情都是无法用肉眼察觉的。这个小玩意能直接观察到你的面部毛细血管。”然后他将一个强光手电打开,耀眼的光束集中在了阿不思的左眼上,“一开始会感觉不适应,但别试图闭眼,这是为了我观察你的瞳孔收缩。”

  阿不思知道这些设备的用途和原理,他的工作里也包含了对其他人进行测试,但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开口提醒对方。

  “第一个问题,邓布利多先生,假如这天你正开车走在路上,发现街上躺着一只死掉的狗。”

  “这太可怕了。”阿不思说,“我会下车,将那只可怜的狗找个地方埋起来。事实上我的确遇到过这么一次,那只猫躺在马路的正中间,身子几乎被压扁了,真让人难过。高速飞车的缺点就在这里,人们开得太快了,看到障碍物的反应时间根本不足以让他们及时踩下刹车。”

  “第二个问题,邓布利多先生,让我们来设想这样一种情况:你打开了一本杂志,里面是一个裸女的照片——”

  “裸男。”

  “什么?”

  “裸男,这对我而言更有吸引力。”

  “好吧,如果里面是一个裸男的照片,你会怎么做?”

  “我会将那本杂志收起来,到没人的地方看。”阿不思说。

  克莱德曼医生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阿不思以为对方下一秒就要笑出来了,但他仍然面无表情,只是低头去查看仪器上指针的朝向。

  “下一个问题。这天你走进办公室,你的搭档格林德沃先生走过来,他对你说:操你的。”

  “我会说,再好不过了。”

  “什么?”克莱德曼医生抬起头来。

  “你见过他,克莱德曼医生,你不觉得格林德沃先生很英俊吗?”

  在问到第四个问题时,阿不思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克莱德曼医生请出了房间。阿不思坐在房间外的长椅上,想到对方宣布提前结束测试时的表情,他无声地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阿不思在长椅上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盖勒特终于从旁边房间的门里走了出来。阿不思看着对方在阳光下的金发,再次想到克莱德曼之前问自己的问题,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要看着对方的脸笑出来,哪怕只是微笑。

  “他们至少问了我八十个问题。”盖勒特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明白我的回答究竟有什么问题。”

  “说说看,盖勒特,他们都问你什么啦?”

  “到了后面,他们甚至问完了题库里的问题,开始让我描述我的家庭,要我形容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太荒谬了。” 盖勒特的脸陷在一片深深的阴影里,“我的回答是,我对他们没有印象,因为我从没有在乎过他们。”

  这不是阿不思意料之内的回答。他说:“我不明白。”

  “我是说,我当然记得他们是什么样的,我的记忆就像超级计算机一样强。但血缘是一种强盗般的东西,它将一群可能大相径庭的人强行用生物学绑定在一起,并要求你不得不遵守一些子虚乌有的规则。我认为家庭只是一种社会构建,我不玩这一场游戏,也不屑于遵守游戏规则。”盖勒特硬邦邦地说,“总而言之,情感是一种化学缺陷,我的建议是越少越好。”

  “你真是——”阿不思噎住了,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感到那么失落。

  “聪明?强壮?无与伦比?出类拔萃?”

  “我想要用的词是自大狂。”

  “嘿!自大狂救过你的命,两次。”

  “我也救过你的。我们是搭档,你不能拿这个来要挟我。”阿不思说。

  “这不一样,你会救陷入危险的任何一个人类。但我只会救你,不止因为我们是搭档。”

  阿不思感觉头顶似乎有一根吊着的线缩紧了。“为什么?”

  “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盖勒特棱角分明的面庞在阴影里陷得更深,“但在找到答案之前,我想,我还会愿意为你做很多事。”









*西尼目录:《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原著里记载了所有动物价格的购货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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