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z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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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一切
都将遗失在时间长河
犹如眼泪
消逝在雨中

狩猎(中)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AU

总字数3w 本章1w字



5

 

 


  移情测试过后,阿不思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许多关于父母的回忆,他惊讶地发现即便自己记得童年的许多事,父母的面貌在他脑海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尤其是母亲坎德拉——他知道她是个美丽的天使,但怎么努力也无法在心里勾勒出母亲的脸,只能看到一片轮廓模糊的黑发的幻影。阿不思在储物室里翻找了许久,但令人失望的是,他没有找到一张足够清晰的照片,但他闭上眼睛时,似乎仍然能听到坎德拉风一般轻柔的笑声。

  在绝大多数二十年的回忆里,阿不思都是以一个第三视角来观察自己的过去。有一次他潜入自己的脑海、发现自己正置于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前,窗外有几百万颗星星在宇宙的黑暗幕布上闪烁,那种直击人心的震撼感使人难以忘怀。这是阿不思第一次了解,即便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头脑也会出错——因为早在十几年前,地球上就没有任何地方能看见星星了,哪怕是海拔最高的天文台上也做不到。

  阿不思将这样的疑惑说出来时,阿不福思说,我们小的时候看过星球大战,也许你将电影里的情节和记忆弄混淆了。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阿不思发现他不爱读书的弟弟也是可以做出好的推理的。

  阿不思没想过周末会变得这么难熬,他躺在床上,顺手拿了几本书,是关于超人类主义的。超人类主义旨在用科技克服衰老、阻止疾病、用机器代替人类的器官、用数据永久储存大脑的记忆。信仰者们认为到了一定程度,宗教意味上的永生会被现代科技实现。阿不思曾废寝忘食地研究它,只为了弄明白科学是否可以让阿利安娜从那具疾病缠身的躯体里重获自由,但他最终没有得到答案。

  阿不思拿起书本翻了几页,原本熟悉的理论突然像是被打乱重组,他试图读下去,却发现怎么也无法理解它们。那些他原本赞同的、深信不疑的东西,他从未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抗拒它们。曾经的狂热到现在竟被对未来的恐惧和忧虑替代了,他发现当机器应用在人的躯体上时,忒修斯悖论出现了,仿生人和人的界限将被无可避免地打破。这令阿不思感到毛骨悚然。在读到仿生人往往在某个方面天资卓越,但冷酷无情时,阿不思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这样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就不是仿生人。于是阿不思呆住了,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大脑为什么失灵了,因为一个人。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想念盖勒特·格林德沃。

  阿不思慢慢看向了客厅里的电话,那个小东西很少被使用,几乎快要积灰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迫切地想要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阿不思走到电话旁,手指不自觉地放在了号码盘上,他更加不愿意承认的是自己对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号码烂熟于心,因为有好多次,他都希望自己能接到来自对方的电话。到现在,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去他的,阿不思想,这有什么难的?我终结过七八个机器杀人犯,难道给自己的同事打个电话还能比这更危险吗?

  电话拨通的那刻阿不思差点将听筒扔出去,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会接通。

  “什么事,阿不思?”

  “没什么,我只是——”

  “阿不思?”

  听着,我觉得也许除了开枪、战斗、逮捕杀人犯,我们还能一起做很多事。我们下班后应该去喝杯咖啡,喝酒也行,或者去逛书店。我们可以在摄政公园散步,去听音乐会,看芭蕾舞剧,或是一起做些别的事情,或是什么也不做。你喜欢康德吗?你对维特根斯坦怎么看?如果我邀请你一起共进晚餐,你会答应吗?

  去他的,阿不思想。

  “我厌倦了,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阿不思说,“可你从没有打来过。”

  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阿不思绝望地想,自己应该在对方之前主动把电话挂断,这样就不至于太过窘迫。他打定了主意,再等十秒钟自己就将话筒放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对面出现了一阵嘈杂的、滋滋作响的电流声,然后是平静的呼吸声。当阿不思以为对方就要挂断时,盖勒特低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也许……阿不思,我也在等你。”

  “你在等我?”

  “我在等你,我没有主动打来,是因为我不确定你是怎么想的。阿不思,你生气了吗?”

  “不、没有。”阿不思迅速地回答。

  “你听起来不像是没有。”

  “不,只是出现了很多令我感到困惑的事情,我觉得只有你能明白它们。”

  “我的确擅长解决问题。”盖勒特似乎笑了一下,“也许你该来见我。”

  阿不思深吸了一口气。“起先,我以为自己只是又一次陷入了某种存在主义危机,我感到迷失、开始质疑一切,但很快发现这跟我自己无关。我无法停止思考那些仿生人的处境,我知道你也是。尽管你表现得好像你不在意任何事情,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能感觉到。”

  “你该来见我,阿不思。”盖勒特又重复了一遍。

   “但不止是因为这个,我觉得我们应该成为朋友,或是别的什么。”阿不思说,“我们不应该只是同事。”

  阿不思发誓听到对面笑了一声。

  “来见我。”盖勒特确定地说。

  电流声更嘈杂了,但阿不思不敢把听筒拿远,他担心会错过对方说的某个字。

  “下一次任务结束后,你想来我的住处吗?”盖勒特问。

  “听起来不错。”阿不思听到自己这样说。

  “很好。”盖勒特慢慢说,“晚安,阿不思。”

  电话猝然挂断,阿不思甚至没来得及说再见。阿不思慌张地放下电话,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一下电话线,确认那里是热的,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白日梦。

 


  “阿不思,你心不在焉。”晚饭结束后,阿利安娜指出了这一点。“是因为昨晚那个电话吗?我从没见过你用客厅的电话。”

  “我真抱歉,安娜,是工作上的事。”

  “但你那时的表情可不像是在工作。”阿利安娜话锋一转,她问:“天啊,你不会打给了你那个同事吧?金发高个的那个?”说着,阿利安娜发出了一阵停不下来的笑声。沙发上的阿不福思皱着眉毛,努力用脸挤出一副被恶心到了的表情,但阿不思看得出来他也在忍住笑。

  “是他。”阿不思说。

  阿不福思和阿利安娜的表情凝固了,他们对视了一眼。“不是吧?”阿不福思古怪地说,“你真的在跟那个讨厌的德国佬通电话?你说过他是个自大狂。”

  “也许我对他想错了,但你们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意识到什么,阿不思的脸突然涨红了,“等等,别告诉我。阿利安娜,这不是你的年龄应该关心的。”

  阿利安娜倒在沙发里,靠在阿不福思身上快活地笑成一团。阿不思盯着他们,终于也笑了。

  阿不福思诞生时,阿不思不记得太多发生的事情,因为他自己那时年纪也很小。但阿利安娜出生的那天,阿不思清楚地记得自己站在病床前,从医生手里接过还在襁褓里的妹妹。在刺眼的白光下,阿不思看着那个弱小的、温热的生命躺在自己的手上,而刚学会走路的阿不福思坐在地板上。突然,一阵前所未有的力量击中了阿不思,在他年幼的弟弟和初生的妹妹面前,他突然感到无比强大、无比勇敢,并发自内心地知道:他们将成为彼此永远的保护者。

  这感召很快得到了应验,因为阿利安娜出生后没多久,坎德拉就去世了,很快,他们的父亲也去世了。

  阿不思记得搬到发射场附近的那天,他们三个人站在房子的门口,什么行李也没有,就好像过往十几年的人生从未存在。阿不思因自己无法负担更好的住处而心生愧疚,阿不福思不在乎住在哪,而阿利安娜欢呼雀跃着跑进了房子里,为自己能够在窗前看到火箭发射这件事感到欣喜。在身患不治之症的阿利安娜眼中,飞行器仿佛和鸟一样是有生命的,所有能够摆脱重力的东西都是有灵魂的,是她的世界里代表希望的东西。阿利安娜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够飞起来。

  在家人这一点上,阿不思绝对地不认同盖勒特,将他们绑定在一起的不是血缘关系——血缘不能造就一个家庭,爱才能。而他自己,阿不思·邓布利多——

  他会赚到很多英镑的,他会为阿利安娜买一只她最想要的小鸟。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再抓到三个仿生人。

  阿不思的内心似乎经过了很大挣扎,在走进房门的时刻,他终于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妹:“阿利安娜,你对妈妈有什么印象?”

  阿利安娜想了一下,说:“她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就像夜幕里的星星。”

 

 

 

 6

 

 

  在苍白的阳光下,柏油地上躺着一个四肢扭曲、被浓烟熏烤得通身焦黑的女性仿生人。仿生人面容美艳,额头有一个黑洞,她死时仍然瞪大了绿眼睛,似乎在愤恨不甘地怒视着天空。

  四周全都是消防车,但他们全都停得离仿生人的尸体远远的。那些消防员和警察极力避免从她身边走过,就像害怕仿生人会突然死而复生。仿生人四周有很多血,阿不思猜测大多不是来自她自己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堂,阿不思想,也会有仿生人天堂吗?

  “安东,这里出了什么事?”阿不思问。

  “一个仿生人,她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潜入这座房子放了一把大火。房子里的一家人全都受了重伤。”赏金猎人安东·沃格尔说。

  “那个仿生人,她——”

  “反抗得很厉害,但现在已经被击毙了。”

  那座房子,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为房子了,那只是一个用钢筋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支架。挂着水晶吊灯的天花板全部倒塌下来,变成了地上的一摊碎片。富人区的房子本来都被刷得纯白,这是一种显赫的象征,但现在一大半的墙体都被焚毁,完好的地方也被火焰焚烧得近乎漆黑。阿不思看着这荒诞的景象,断壁残垣的前方躺着一个已经断气的仿生人,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绕过那具尸体,因恐惧而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一种真正恐怖的力量,哪怕是在彻底沉寂后,也仍然能对人展现出无比的威胁。

  “她的目的是什么?”阿不思问。

  “大概是报复吧,这并不是个例。出于细胞更替的限制,仿生人的寿命大多不超过八年,他们很多会在生命的尽头展现激烈的破坏性,以此来报复曾经奴役他们的人类。”

  就像恒星死前的超新星爆炸一样,阿不思想。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什么样的仇恨值得以这样的结局作为代价。”

  “我完全同意你,阿不思。”安东说,“但谁知道这些机器是怎么想的呢?” 

 


  “杰拉德·贝恩,电子动物走私商,我们的下一个目标。他四年前从工厂里脱逃,逃走前残忍杀死了三个火星科学家,极度危险。”盖勒特低声念出手中的资料,“听着,阿不思,待会由我来跟他进行交涉。”

  没有人谈起那场电话,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普通的同事关系。

  “你知道我更擅长与人交涉。”阿不思说。

  “你也很擅长让自己陷入麻烦,阿不思。”盖勒特说。

  阿不思没有否认,只是一把将目标资料从盖勒特手里拿过来,默不作声地开始读它们。突然,阿不思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惊疑地看着最后一行小字:杰拉德·贝恩,有一位人类妻子。

  他们顺着文件上的地址来到了北部的贫民窟,这栋大厦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轰炸,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完全被遗弃了。整栋楼摇摇欲坠,像比萨斜塔一样歪斜,大片钢架暴露在外面,仿佛下一秒就将倒塌下来。在火灾里被烧得漆黑的墙体、深不见底的废弃电梯井、脱落的墙皮就像老人手上的斑痕,孤独的气味从每个角落里弥散出来。

  大厦内部没有供电,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里慢慢回荡开。他们顺着旋转的楼梯一路向上走,终于在六楼找到了一扇半开着的门,里面没有光。盖勒特走在前面,用枪管抵开了门,警惕地打量房间内部。门口有一只来自南美的金刚鹦鹉蹲在支架上,毛发湛蓝,发黄的眼珠随着到访者的脚步而不断移动,死气沉沉的眼神使人发毛。但阿不思知道这跟宠物店的那只鹦鹉不一样,它的毛发颜色更加鲜亮、个头更加健壮,但它没有呼吸。

  房间像有个马戏团,里面全是各种动物,猫、狗、甚至有羊和马,什么种类都有。生态箱里甚至有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电子动物们一动不动,笔直地站在原地,但眼神全都近乎监视地聚集在两个来访者身上。阿不思看着房间角落站着的两头雪白的电子绵羊,想要伸出手去触摸,但立刻被盖勒特拦住了。

  “别分散注意力,阿不思。”盖勒特架着枪说,“那个仿生人现在可能就藏在房间里。”

  “我看不见任何人。”阿不思着了魔似地回答,“也许他不在。”

  阿不思看着墙角的母羊,它眼神宁静、身上的毛发如同蒲公英一般绵软,而在地球环境下养殖的活绵羊总是灰扑扑的,像被污水打湿了一样。阿不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电子动物身上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电子羊的生命是虚拟的——但却充满了他从没在现实世界里见过的美丽。

  在盖勒特转头时,阿不思无知无觉地又一次将手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在母羊的头顶上。他抚摸到了母羊柔软的绒毛,但下面的皮肤是冰冷的,这种生命力的缺失使他感到悲伤。

  他突然汗毛倒竖、浑身冰冷,一种近乎原始的意识闪过阿不思的脑海。没人能解释这种直觉从何而来,但他的身体先一步作出了对危险的反应,他猛地躲开身子,一颗炽热的子弹在这时划过了他的脸颊。

  “阿不思!”是盖勒特在大喊。

  真稀奇,他从没听过盖勒特那么大声地说话。这是阿不思的第一反应。

  阿不思感觉到了脸上的一阵凉意,他下意识用手指在右眼下方抹了一下,在手上看到了鲜红的血。子弹没有击中他,而是深深嵌进了他身后电子羊的身体里,但飞行时卷起的气流仍然在他的右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擦伤。

  阿不思顺着子弹飞来的方向抬头看去,在房间门口,一个近乎两米高的黑发男人站在阴影里,是古巴人的长相,手上拿着一把老式手枪。

  “我听说罗伯特·贝克韦尔死了,是你们干的。”杰拉德·贝恩面无表情地说,“他曾是我的朋友。”

  “我从不知道仿生人之间也会成为朋友。”盖勒特讽刺。

  “你们将为此付出代价。”仿生人阴沉地说。

  阿不思想上前,但盖勒特用手拦住了他。

  “别过来,阿不思。”盖勒特没头没尾地说。

  盖勒特弓起身体,比野兽更快地扑了出去,甚至没有顾及对方手上的枪。他的兽性在此刻似乎被完全激发,只顾着疯狂对仿生人展开进攻。仿生人没想到会有人直接扑上来,他试图对盖勒特开枪,但下一秒就被按在了地上,只在天花板上留下了几个弹孔。一拳、两拳,盖勒特的每一拳都避开了要害,在空气里带起一阵令人心惊的风声。阿不思的近身战斗倾向于在最快时间里取得控制权,而盖勒特,他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进行某种恶毒的泄愤。仿生人力大无比,揪住盖勒特的领子,朝他的脸上重重还了一拳。“盖勒特!”阿不思叫着,将腰间的激光枪抽了出来。但盖勒特仿佛感觉不到痛,甚至咧嘴笑了一下,他接着与仿生人扭打在一起。

  盖勒特突然一个闪身,抓住仿生人的胳膊,硬生生掰折了它,空气里发出一声骨骼的脆响。仿生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失去了对左手的掌控能力,僵直在了原地。盖勒特将贝恩活活拖到了阿不思面前,并在他的肩膀踢了一脚,迫使他跪下。

  “现在,你得向阿不思道歉。”盖勒特轻柔地说。

  仿生人呆呆地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阿不思的枪仍然举在半空中。

  “杀了他,阿不思。”盖勒特在阿不思耳边说。

  但阿不思的手指没有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这个仿生人杀了整整三个人,刚刚还险些杀了自己,但他仍然做不到。

  突然,盖勒特腰间别着的一把瑞士军刀掉了下来,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跪在地上的仿生人瞳孔缩了一下。

  时间的流逝变慢了,杰拉德·贝恩伸出手去抢夺了那把刀,他直起身、朝着离他最近的盖勒特挥去——

  仿生人没能得逞,因为阿不思在那一刻终于扣下了扳机,他开了整整三枪,绿色的激光穿过了贝恩的身躯,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烧焦的气味从他身上升腾起来。

  死去的仿生人倒在房间正中央,周围的电子动物麻木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响。阿不思僵在了原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朝仿生人开枪。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但他的心在尖叫。

  盖勒特站起身来,查看阿不思脸上的擦伤。“做得好,阿不思。”他沙哑地说。

  阿不思的头茫然地抬起来,看着盖勒特的脸。

  “你的嘴里有血。”阿不思说。

  盖勒特再次咧嘴笑了一下,牙齿缝里都是血,是刚刚被仿生人击中面部时留下的。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疯子,但那依旧是一张英俊异常的脸。

  阿不思不知道,自己正用一种既担忧又迷恋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同事。

 


  “这里发生了什么?”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一个枯瘦的拉美女人扶着门框,面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切。

  “你们杀了我丈夫。”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用手机报警。

  “女士,你的丈夫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仿生人,他谋杀过三个人。”盖勒特冷冰冰地说。

  女人几乎瘫软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可能。杰拉德不是仿生人。”

  “他骗了你,我很抱歉。”阿不思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女人的脸,“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他不可能是仿生人。”女人坚持着,眼泪从她浮肿的眼眶里滚了下来,“是你们谋杀了他。”

  盖勒特厌倦地叹了一口气,他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瑞士军刀,重新别回了腰间。没人注意到他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们并肩走出了房门,女人不敢阻拦,只是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哭泣,阿不思从未感到如此筋疲力尽,他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哭声,想要回头宽慰仿生人的妻子,但这时盖勒特走过来,头一次紧紧牵住了阿不思的手。

  “走吧,阿不思。”盖勒特目视着前方,“她不会原谅我们了。”

 

 

 

7

 

 


  阿不思四处张望,试图在房间里拼凑出盖勒特·格林德沃令人费解的过往,但他找不到一丝这个人存在的痕迹。这里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点代表私人偏好的东西,盖勒特·格林德沃前十八年的人生就像是被偷来的一样。

  盖勒特·格林德沃像一个来历不明的苦修者。他的家里有一种令人恐慌的空荡,墙面被粉刷得灰白,一点人味都没有。到处都是堆积成山的书,但生活必须的家具却少得惊人,连电视也没有,客厅里只有一张长桌,上面依旧散乱着几本书,还有一叠字迹模糊的手稿。盖勒特走上去,将腰间的激光枪取下来放在了上面。

  “我知道那把刀是你故意扔在地上的。”

  盖勒特的动作凝固了,他扭头看着阿不思。“是吗?”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阿不思平静地问。

  “因为我希望你和我是一样的。”盖勒特凑得离阿不思的脸更近了,坦然地直视阿不思的眼睛。

  “变得像你一样残酷吗?”

  “在这个错乱的世界里,阿不思,残酷是一种清醒。”

  阿不思沉默地审视盖勒特的脸,但对方的神情毫无愧色。

  “我记得每一个被我强制退休的仿生人。”阿不思慢慢说,“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型号、故事。仿生人没有建立亲缘关系的能力,就算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人在乎,但我记得他们。到了夜晚,他们临死前的声音在我脑海里阴魂不散。我想你认为这是优柔寡断的,但我认为这是自己必要承担的责任。”

  阿不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我知道他们是机器,我不是在将他们人格化——但你看到了他们有多栩栩如生,没人能在一瞬间辨别出他们是不是真实的。纵使他们中有的仿生人曾经犯下血案,但对着眼里的同类拔枪的那一刻,我们是否也丧失了人性?”

  “我也记得他们,阿不思。”盖勒特说,“但我选择不去想起他们的牺牲。是的,我认为他们在为了这个世界牺牲。仿生人就像被创造出来的电脑程序一样,他们没有任何自主权,是人类无休无止、变本加厉的奴役激发了他们,使他们甘愿为了追逐自由意志而死。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们值得敬佩。说真的,如果仿生人能够选择,他们会选择降生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上吗?”

  “我不会否认自己对掌控他人的生命有一种天然的迷恋,我不认为这是罪恶的。但就和你一样,我从未享受过当赏金猎人,我认为他们的死毫无意义。”盖勒特的眼睛在灯光下越来越暗,“火星上的那群有钱有势的猪仍然在不停地发明仿生人, 社会矛盾愈演愈烈,没有人在乎地球上的人怎么生存,更没有人知道海啸就要来了。我看到了未来,有一天恐怖的灾祸会发生,没有人、仿生人能够幸免于难。”

  阿不思深吸了一口气。“仿生人和人类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了,但那些特权阶级的人浑然不知。世界各地的仿生人袭击事件越来越多,当他们之间取得联络,更大规模的暴动将会发生。核战以后,地球的军事水平已经不堪一击,而火星上的人们忙着纵情声色——”

  盖勒特握住了阿不思的手。“仿生人使这个世界失去了应有的平衡,我们现在做的一切,是在恢复它的秩序。但这远远不够,赏金猎人能做的太有限了,我们需要做出更伟大的事。”

  “这个世界错乱了,但也许,我们可以亲手纠正它。”阿不思回握住了对方的手。

 


  他们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

  “你为什么留在了地球?”阿不思问,“是因为买不起船票吗?”

  “不,不完全是这样。”盖勒特回答,“我不符合登船的要求。就和仿生人一样,我也是个异类。”

  阿不思惊讶地看着他,但盖勒特没有深入解释下去,这似乎是他身上的又一个未解之谜。

  “没什么不好,也许只有异类能在这个世界保持清醒。”阿不思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以为自己足够成熟,不会对那些机器建立移情,但每一次任务都让我感到痛苦。”

  “如果你没有选择成为赏金猎人,那我们就无缘相遇了。”

  “噢,说得没错,这很好。”阿不思顿了一下。“但我真的需要那些赏金。我想要我的妹妹活下去,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但她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也很重要。”盖勒特慢慢看着他说,“我的移情测试很糟糕,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将你的名字放在里面。”

  阿不思伸出手,手指贴在对方的胸膛上,那里有一颗心在规律地颤动。“我想要了解你的一切。”阿不思说。

  “⋯⋯你会的。” 盖勒特的眼神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事情发生时, 没有人提前预料到这一切。阿不思想要坐起身拿一杯水,但他踉跄了一下,绊在脚底的一本厚重的书上 ,他失去平衡地向盖勒特扑去,盖勒特下意识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他,但最终两人一同失去重心,旋转着扑倒在了地上。

  盖勒特的双臂仍然搂在阿不思的身上,他们的腿缠在一起,不知所措地四目相对,阿不思闻到了胡椒、香柠檬和雪松的味道,他下意识地在盖勒特的金发里嗅了一下,鼻尖碰到了对方的脸。没人预料到接下来的走向,但事实就是这样,就像月亮吸引大海,他们的嘴唇吻在了一起。

  “阿不思,亲爱的,将手抬起来。”盖勒特用一种过于沙哑的声音说,就像是蛊惑信徒的妖魔。

  那是一张毫无生机、却充满欲望的脸。在那阵仿佛带着热气的注视下,阿不思情不自禁地照做了,他抬起了双臂。下一秒,盖勒特慢慢将他的衬衫顺着腰线掀了起来。

  流逝的时分秒失去了原有意义,心跳声成为了他们唯一能够衡量时间的东西。盖勒特开始像狗一样啃咬他的脖颈和锁骨,双手缓缓下移,顺着脊椎抚到了他的后腰。阿不思意乱情迷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他说不出话,好像被包裹在温暖的水里,浑身都湿漉漉的,心也湿漉漉的。

  突然,盖勒特脸色大变。他放开了阿不思,将对方被撩上去的衬衫放下来重新抚平了。

  阿不思睁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了?我以为——”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假设。”盖勒特喃喃。

  “我不明白——”

  “我会回来的。”盖勒特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阿不思,但我现在得走了。”

  盖勒特迅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了书房前。透过门半开的缝隙,阿不思看见里面有一个形态奇异的电脑,屏幕正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上一次你问我的问题,我想我有答案了。”

  “什么?”

  盖勒特站在书房门口,转过头说:“是的,仿生人拥有灵魂。”

  


  阿不思以为盖勒特只是临时有什么事要处理,他看着那扇关上的门,目眩神迷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决心等待盖勒特走出来解释,他已为对方找好了千万个理由。但直到日落,盖勒特·格林德沃也没从书房里走出来。

  阿不思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回到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想要忘记这一天里发生的事。

  不论多么努力地掩盖过去的经历、记忆、情感,这些东西仍然会像在大脑皮层里留下痕迹。到了夜晚,脑神经仍然在活动时,幻想与真实的历史浮现在梦境里,就像潮水褪去后裸露在岸上的礁石。弗洛伊德认为梦代表了一种原始的人格、一种全然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渴望,只有潜意识占领高地时,人才能知道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阿不思发现自己从不做梦,又或许是他醒来后全忘了,他的大脑里似乎有一片区域是完全空白的。

  但这一晚,千真万确,他梦见了一双修长的、游离在自己身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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