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zival

🤖
所有的这一切
都将遗失在时间长河
犹如眼泪
消逝在雨中

铁心脏

字数1.5w左右

  

  

  盖勒特·格林德沃第一次出现时间痉挛是在十九世纪末,他十五岁,正与另一名德姆斯特朗的男孩展开决斗。彼时格林德沃在校是金光闪闪的世家天才,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斗始于那个保加利亚男孩的蓄意发难——只有格林德沃知道这并非如此。

  一切都来自于他的筹划,一个月前,格林德沃决定测试自己最新造物的雏形,并为之作一场绝无仅有的首演。一个星期前,格林德沃在人海中盯上了他的猎物,彼得洛夫,这个男孩身强力壮、魔力出众、头脑简单,将成为完美的试验品。首先是似乎无意的口头挑衅、其次是几个难以察觉的轻蔑眼神、魔咒实践时的刻意针对,当格林德沃再一次在走廊上假装无意地挡住对方的去路时,这个可怜男孩的怨气被积压到极点,他毫不知道自己正被领着鼻子走入一场捕食者的陷阱,开始在原地大声怒骂,并要求与格林德沃决斗。

  格林德沃不紧不慢地躲开飞来的攻击,随手甩出几个最基础的防御咒来嘲弄对方,眼神尖刻得如同即将狩猎的金雕。在几次竭力攻击都被化解后,保加利亚人彻底爆发,用魔杖向格林德沃发出了一个被校规明令禁止的诅咒。就在这个时候,格林德沃慢慢微笑起来,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时刻。

  当一阵幽蓝色的火星从格林德沃杖尖窜出来时,没有人意识到那是什么,直到他的对手痛苦地惊叫起来,然后彼得洛夫浑身都被覆盖在升腾的火焰里,变成了一个火人。蓝色的火舌狂舞着,火势蔓延到那个保加利亚男孩的四周,浓烟越升越高,直到没人可以看清他惊恐的神情。

  惨叫声没有停止,十五岁的格林德沃开始在原地大笑,他快活地张开双臂,如同欣赏自己杰作的音乐家,蓝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艺术品。这是他自己独创的咒语,蓝火将对肉体造成极度的痛苦,但当大火散去,对方的身体不会有任何摧残的痕迹,一点后遗症也不会留下,除了精神上的折磨,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这个人曾在火焰里痛苦地自燃,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控盖勒特·格林德沃。

  围观人群开始不安地窃窃私语,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一场光天化日下的酷刑。但没有学生挪动一下脚步,就像没人会在正在施刑的绞刑架前离开一样。

  在所有人恐惧而敬畏的注视下,格林德沃再一次意识自己的天才——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他将成为本世纪最强大的巫师,整个欧洲甚至世界都将向自己俯首。留在这个学校已经毫无用处了,他下一步应该去哪里?    

  格林德沃沉浸在莫大的喜悦里,而就是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他与时间链脱离开来。 

  下一秒,世界安静了,原本明亮的德姆斯特朗长廊离奇消失,四周的人群也不见踪影。 

  格林德沃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暗而湿冷的牢房里,这里伸手不见五指,窗外刮着凄厉的妖风,未知的恐惧使鸡皮疙瘩瞬间爬上了他的胳膊,他不理解自己身在何处,又是怎么到这里的 

  “您在听我说话吗,格林德沃先生?” 

  格林德沃几乎要跳起来,他意识到房间门口的阴暗处站着另一个人,对方毫无知觉地询问,就好像不久前这里正进行着一场未完的对话。

  “你说什么?”

  一开口,格林德沃就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声音。这嗓音嘶哑而低沉,显然来自一名老人。格林德沃古怪地缩紧了肩膀,他低下头,透过月光,发现自己的双手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

  “邓布利多死了。”阴影处的人低声说。 

  “什么?” 

  “邓布利多,死了。”对方更加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但格林德沃不明白对方的意思,邓布利多是谁? 

  邓布利多,格林德沃咀嚼了一遍这个发音奇怪的名字,他确信自己从未认识过任何叫邓布利多的人,但这个名字使他感觉到焦燥不安,胃里如同有火在灼烧。邓布利多就像是一串阴魂不散的、来自远古的诅咒,他愈思考这个名字,就感到愈有什么神秘即将浮出水面。格林德沃一遍又一遍地在嘴边默念这个名字,反复想要弄明白它的含义,但他引以为豪的头脑在这时卡壳了,十五岁的天才撞上了一个无解的、超脱时间的难题。他还想问什么,但在这时,脱节的时间链又回到了正轨,人群的议论声再次充斥了四周,他再次抬起头时,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十九世纪末喧嚣的德姆斯特朗长廊上。什么也没发生,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这时校长怒气冲冲地赶来了,蒙特校长勒令格林德沃立刻停止这个邪恶的咒语,格林德沃漫不经心地照做了。 

  年轻的格林德沃目空一切、蔑视权威,愚弄人心的本领似乎从他出生的那刻就到达了巅峰,只要站在礼堂高呼一声,就会有数百个学生狂热地自发组织起一个格林德沃军队。格林德沃从不屑于从任何人那里听取指示,他的父母没能使他低下头颅一秒,德姆斯特朗的校长也从未能做到。但现在,原本狂放的神情在格林德沃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梦游者的呓语。 

  蒙特严厉地指责自己年轻的天才学生,但格林德沃浑然不觉,他似乎被抽去了魂灵,只是不断地低声重复着邓布利多、邓布利多⋯⋯ 

  “你在说什么,格林德沃先生?”

  “邓布利多。” 

  “什么?”

  盖勒特·格林德沃慢慢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邓布利多是谁?”他问。



  那是他第一次出现时间痉挛,却不是最后一次。 

  在几次变本加厉的黑魔法实验后,格林德沃如愿以偿地被开除。这年他十六岁,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狩猎场,而学校早已容不下他的野心。格林德沃没有将那次古怪的经历告诉过任何人,但他暗地里在家族历史里找到了答案,时间痉挛症,一种古老的、找不到源头的遗传疾病,他的一位祖先也曾有过这样的遭遇。时间痉挛者无法控制时间的流逝,他们可能会没有预兆地出现在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对他们而言,时间不是一条笔直向前的线,过去、现在、未来不过一座座可以打开门进入的房间,它们并行前进,不分先后。格林德沃后来又与时间链断开来过几次,他回到自己的幼年,有一次甚至发现自己丧失语言和思考能力,张嘴只能够发出哭声,因为他回到了襁褓里的时代。

  格林德沃从未忘记过那个来自未来的名字,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必须找到那个人。在查阅了各方资料后,他终于发现有一个邓布利多家族,在大不列颠。这个家族为数不多的信息能在预言家日报上找到,《恐怖主义还是另有隐情:帕西瓦尔·邓布利多袭击麻瓜事件始末》。入狱的父亲,独自抚养三个儿女的母亲,一个病弱的小女儿和两个儿子,在新闻之后,这个家庭因不堪舆论而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我去英国投奔巴希达姑婆,在父母争吵得不可开交时,格林德沃说。

  

   

  格林德沃乘着金光灿烂的巨轮越过汪洋,经历了海洋和陆地几十个小时的跋涉来到巴希达· 巴沙特家时,历史学家淡淡地从书桌前抬起头,漫不经心说他的房间在二楼。格林德沃站在房间门口前,因扑面而来的灰尘而打了个喷嚏。这个地方在他的认知里甚至不能算作房子,只是一个由砖石木头勉强搭建起来的东西。他的床破破烂烂,在床垫上翻身时会发出刺耳的挤压声。格林德沃皱着鼻子大喊,姑婆——我不能住在这里!而巴希达在楼下默不作声地写书,只是微微抬了一下老花镜。家世显赫的小格林德沃先生毕生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冷遇,他开始懊悔自己来到戈德里克的决定,在床边重重放下行李,便闷声出了门。 

  在屋外,格林德沃听到一阵野兽的尖啸声,声音既像是马又像是鸟,绵长的回声在山间扩散开来。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进了山谷深处,直到停在一片清澈的溪流旁,这里什么动物也没有,只有个红头发的男孩蹲在山涧旁读书,他背对着身,格林德沃看不到他的脸。 

  格林德沃仍然能听见野兽的喘息声,还有唾液从下巴淌下来的声音,他甚至能闻见野兽嘴里腐烂败坏的食物气味,但他四处张望,什么生物也没看到。格林德沃拧紧了眉毛。 

  “那是夜骐。”水边的男孩突然开口,“神秘、古老的生物。它们栖息在霍格沃兹附近,但有时也会来戈德里克。你看不见它们,是因为只有见证过死亡的人才能看见它们。”

  格林德沃并不感激对方的学术答疑,他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从不向任何人请教问题——事实上早在多年前就没人能跟上他头脑的速度。他当然知道夜骐是什么,他只是一时间卡住了——但他的确不屑于对魔法生物的研究,认为生物研究是完全基于长期观察的学问,不具备任何困难和创新性。只有头脑上毫无建树的人才会费时去学习那些低等生物的习性,魔法生物学、麻瓜学,对他而言都是如此。

  他感到自己的领地受到了侵犯,而对方是一名毫无来历、无名无姓的山谷男孩。在他的头脑作出反击策略前,他的舌头先一步做出反应,“这么说,你想必见证过谁的死亡了?” 

  “是的。”对方并不感到冒犯。 

  水边的男孩慢慢放下手中的书,格林德沃注意到封面写着《论国际巫师保密法的诞生与未来》。对方转过头,用手腕将脸上的头发拂了一下,露出一张忧郁的年轻面容。

  男孩似乎刚成年不久,穿着老成,像个不得志的老学究,红色的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嘴唇泛白,憔悴而消瘦的脸上嵌着一双古哲学家的双眼。对方的长相并不英俊,但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格林德沃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银舌头打结了。 

  男孩对他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 

  “在我的情况里,是我母亲。” 

  这是一切的开端,年轻的、初出茅庐的预言家还没能预料到这个午后将对他今后的人生带来的毁灭性的改变。男孩使格林德沃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就像他正坐在冬日里的一滩湖水旁。格林德沃坐下来,他们开始说话,起初只是干巴巴的寒暄,之后他们的谈话逐渐引到了男孩手中的书上。噢,那是我写的,男孩说。当第一个绝妙的关于魔法界法律的观点从对方嘴里蹦出来时,格林德沃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对方很快抛出了第二个令人拍案叫绝的想法。格林德沃接话,一些他许少向别人透露的观点,而对方立刻滔滔不绝地将句子延续了下去。他们一拍即合,如同火和锅一般投缘。男孩的脸逐渐变得红润,而有生以来第一次,格林德沃想要欢快地跳起来,为一切。

  世界是一场巨大的、笼罩在浓雾下的棋局,他曾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操盘手。尽管格林德沃自己憎恨承认——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也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孤独,无可救药的孤独,他终生都找不到任何与自己平等抗衡的对手。而在这一天大雾终于散去,格林德沃震惊而狂喜地意识到,棋盘的对面坐着另一个执棋的人,同样的博学、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野心勃勃。格林德沃知道,他们联合在一起,世上将无人能敌。

  过往里他施虐、操纵、企图在黑魔法中寻找答案,但摧毁他人无法填补格林德沃心里的空洞。从这一天起,一团柔软的棉花堵在了格林德沃铁做的心脏上,直到他死的那刻,那里再也没有感到空过。 

  “我明天还会来这里,如果你想继续今天的话题的话。”男孩开始起身。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就是在这一刻,时间出现了短暂的凝滞,男孩平静的注视冻结在黄昏里。在一阵短暂的扭曲感后,格林德沃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这是他在过往的时间痉挛中从未见过的房间,这里装修得奢华、冰冷、毫无人味。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除了英国外,欧洲国家的领土上几乎被完全涂黑。格林德沃知道这是一场征服史,他自己的,他做到了。 

  一位年轻而冷艳的黑发女人站在他面前,恭敬地半弯着腰,帽檐上的黑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您准备好了吗,先生?” 

  她的声音紧绷着,格林德沃听到了浓厚的法兰西口音。 

  格林德沃转过身,他的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窗户。透过那扇窗,格林德沃看见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人群站在外面,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聚到了这里,人群的眼睛里透出原始野兽般的光。格林德沃感觉到玻璃似乎在微微颤抖,他将手掌贴在上面。法国女人随即走过来,替他打开了窗 

  “准备好什么?”格林德沃漫不经心地问。 

  “决斗。”女人短促地说。 

  格林德沃! 

  格林德沃没来得及问什么决斗,又是和谁的,因为下一刻他再也无法听到别的声音。打开窗的那刻,狂热的山呼海啸占据了他的耳朵。人海疯狂呼喊的是同一个名字:格林德沃、格林德沃、格林德沃。全世界的信徒都聚集在这里,声音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盖勒特·格林德沃的名字穿行在空气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做到了,他在未来做到了。格林德沃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在被触手可及的胜利冲昏头脑时,他再次回到了戈德里克山谷,迷幻的微笑仍然挂在他的嘴角边。他不久前刚认识的灵魂伴侣站在不远处,而很快,格林德沃的笑容在听到对方话语的那一刻终结。 

  “阿不思,阿不思·邓布利多。”


  阿不思·邓布利多是怎么死的?格林德沃发现自己无法停止思考这个问题,他无时无刻都在想要知道答案。在研究龙血的用途时,他想也许邓布利多是被毒死的;在思考改革保密法时,他想或许邓布利多是被几个持枪的麻瓜打死的,或是飞机上抛下来的炸弹;在第一次拜访邓布利多家后,他不无恶意地猜想邓布利多可能是被自己精神错乱的小妹妹杀死的,就像死去的坎德拉一样;就连第一次接吻时,格林德沃暗自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他想,或许这个人会死于窒息。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格林德沃起初只是想要拉拢对方,让这个不可思议的男孩成为自己的第一名信徒。在意识到对方的智力与自己不分上下后又做出让步,希望对方和自己平等地站在一起,一同做出伟大的事业。他们都年轻、不被理解、将善恶看成天平上可以权衡的东西、视征服死亡为至高理想。格林德沃提出要寻找死亡圣器时,邓布利多的眼睛立刻发起了光,但又迅速暗下去。我的妹妹需要我,邓布利多垂头丧气,我又能离开她去哪里呢? 

  邓布利多的身上具有一种俯视众生的神性,他残存的人性来自他的家人,他的愚人弟弟和疯人妹妹拽着他仅存的一丝理智,不让他做出过于疯狂的举动。而格林德沃天生就是思想上的暴君,他的头脑就是一场军队,没有残忍的决定,只有伟大的胜利。人的情感,他理解它们、使用它们,但他自己不具备任何拥有它们的能力。不久前一封黑色的信封从德国寄来,带来一个噩耗:老格林德沃先生在一场急病中溘然长逝。格林德沃面无表情地烧毁了来信,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只是家里的事。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格林德沃说,“告诉我,阿不思,你想要什么?” 

  邓布利多的手指指向了头顶。 

  “天空?” 

  “一切。” 

  下一秒,他们毫无预兆地滚到了一起。年久失修的地板在两人争夺主导权时吱呀作响,在咬对方的嘴唇时格林德沃蛮横地想,他不在乎邓布利多的死因,他更不在乎未来会发生什么,阿不思·邓布利多不能在没有他许可的情况下离去。他要改写这一场结局,他,盖勒特·格林德沃,预言家、未来的战争家、革命家、死亡之主,将战胜命运,永恒地改写未来。


  蓝色的火舌慢慢爬上邓布利多的手指,在他的手臂上欢快地跳动起来。格林德沃目不转睛地、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在终于看到邓布利多的表情没有一丝异常后,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 

  “我不明白,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是因为你没有任何对抗我的念头。”格林德沃将对方环在自己的双臂里,近乎迷恋地抓住邓布利多的手,那双手苍白而光滑,自己的火焰将它们变成了真正的艺术品,“火焰只会攻击对我有敌意的人。” 

  “你是多久发明的这个咒语来着?” 

  “十五岁,没过多久我就被德姆斯特朗开除了。” 

  “天啊⋯⋯”邓布利多低声吸了一口气,“你是个天才,盖勒特。” 

  这句平平无奇的赞扬使格林德沃的心脏充满了异样的感觉,他感到胸口那团一直存在着的棉花似乎被打湿了,有湿漉漉的水滴即将溢出来。十六岁的格林德沃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作快乐。

  “阿利安娜病得更重了。”邓布利多突然说,“她昨晚突然开始尖叫,我和阿不福斯赶到她的房间,那时黑色的雾气几乎将她的全身都包裹着了。她一直在大喊大叫,魔力像子弹一样向四面八方打去,房间里的玻璃制品全都碎了。我一开始以为她只是在说梦话,后来才意识到她在喊妈妈。我的亲生妹妹,她被自己的力量折磨得近乎魂飞魄散,就连失去理智时一直都在喊妈妈。她的哭声让我心碎,而我站在一旁,只能将她击昏过去。” 

  邓布利多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哽咽。

  “除此之外,我还能够做什么呢?我留在这个地方,看着她的生命一天天衰败下去,而无能为力。而更糟的是,我已经见过更大的世界,我无法撤销自己学过的知识,我无法逼迫那些抱负和野心消失,我无法假装自己不曾有机会变得伟大。” 

  “当我发现自己竟然忍受不了这一切,我发自内心地对自己感到羞耻,我的妹妹每时每刻都在受难,而我竟然感觉被困住的人是自己,我——”

  格林德沃没有注意到,自己慢慢搂紧了对方。 

  “我想要离开,盖勒特,尽管羞于承认这一点,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事情。”邓布利多痛苦地压抑着声音。 

  任何代价都可以吗?格林德沃质疑这一点。只要邓布利多一句话,只要邓布利多可以停止在自己的怀里发抖,格林德沃立刻就可以杀死那个默默然女孩,他甚至可以杀光所有见证者,抹除那个女孩在世上存在的全部证据,他的眼睛不会多眨一下。 

  格林德沃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那是个三十岁的男人,在工厂上班,有一个妻子和儿子,生活就像是一潭平平无奇的死水。男人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正是这种挑不出错的平庸使格林德沃生厌。在那个夏天,格林德沃残忍地杀死了那个麻瓜,并将他的死伪造成了火车冲撞。当麻瓜身上的鲜血从伤口涌到格林德沃脚下时,格林德沃再次闻到了食物腐烂的味道,他抬起头,在不远处,一匹瘦骨嶙峋、通体灰黑的生灵正静静得看着他。那是格林德沃第一次见到夜骐,生物的眼睛使他想起邓布利多的凝视,一样的平静、锐利、仿佛能够洞穿万物。 

  他们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了,格林德沃心想,但他没有告诉邓布利多。 

  跳转来得太快,这次尤其得快。格林德沃的眼前只是闪过了雪片般的画面:他看见了中年的邓布利多,眼神苍凉而坚毅,一样瘦高的身形,卷曲的红发,只是高挺的鼻子有些歪斜了。邓布利多用一种陌生的神情审视着他,然后举起了魔杖。格林德沃下意识地也举起魔杖,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当格林德沃回过神时,他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仲夏午后的白日梦,但手掌心的汗还在那里。 

  格林德沃伸手去抚摸怀里邓布利多的鼻梁,那里依然是挺直而光洁的。他们未来会向对方拔出魔杖吗?在意识到他们有一天会大打出手的这个可能性时,格林德沃的心慢慢变凉,他想起了许多被自己忽视的细节。在改革保密法一事上的分歧、对待麻瓜上截然不同的观点、邓布利多指责自己说话像个独裁者——格林德沃不在乎被这么形容,他从不为外界的指控感到愤怒。更何况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同类,永远不可能真正脱离彼此。但浓重的背叛感撕扯着他的心,他想到邓布利多和自己站在对立面的画面,那感觉几乎要撕裂他。 

  最强大的盟友也可能造就最棘手的敌人,但现在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一切仍然能够被挽回。格林德沃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中可能发生的未来,他没有逐个分析其中的可能性,也没来得及考量这样做是否全然理性,年轻的预言家做出了一个他过后一百年也不会后悔的决定,他低下头又一次吻了眼前的人,然后又是一次。 

  “我们立一个血盟。”他说,“还有,我会带你离开,我发誓。” 

  邓布利多带着眼泪回吻他,然后又是一次。格林德沃心想,一切都会是值得的。 

  未来、辉煌的未来、他们共有的未来⋯⋯ 

  那天夜里,半梦半醒间,格林德沃前往一场未来的暴雨,而他自己驾着数十匹夜骐的马车在电闪雷鸣间穿行。他庞大的魔力撕裂了黑暗、征服了海洋、将全世界的追兵甩在身后。雨水冲刷着他的金发,格林德沃站在马车顶上张开双臂,酣畅淋漓地大笑。


  逃走后他去过很多地方,法国、德国、挪威、梵蒂冈、奥地利⋯⋯ 在最光辉的时期,格林德沃在众目睽睽之下停下了一颗即将落下的德军炸弹,半个巴黎的巫师都至此成为了他的信徒 

  他的起点是一个峭壁旁的小酒馆,在逃离戈德里克的那晚格林德沃喝得大醉,他带着酒气跳上了酒桌,进行了一场神智不清却天才至极的演说。整个酒馆的巫师都沸腾了,他们欢呼着鼓起掌来,甚至有年轻的女巫凑上来打听格林德沃的名字。格林德沃醉醺醺地俯视着狂热的人群,酒精使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五光十色的灯光融在一起。这是年轻的魔王在欧洲拥有的第一批追随者,格林德沃虚伪地俯下身去握他们每个人的手、假装亲切地询问每个人的名字,但当突然意识到邓布利多并不在人群里时,格林德沃气急败坏地摔碎了酒瓶。他像斑羚一样狂奔出去,越跑越快,风在他的耳旁呼啸,格林德沃自毁般跳下了悬崖。 

  又一次痉挛发作后,格林德沃发现自己正作为战犯出现在威森加摩上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去看证人席。而不出所料,阿不思·邓布利多坐在第一位上。那个老家伙坐在高处,神色灰败,在眼神对上时刻意移开了头。格林德沃不理解,为什么输的人是自己,溃不成军的却是另一个人。他坐在战犯位上听别人列举自己毕生的罪行,自己犯下和还未犯下的,在想起没人知道自己第一个杀的人是个苏格兰麻瓜时,格林德沃难以自制地在原地狂笑起来。战败没能减轻格林德沃在欧洲的威慑力,陪审团的人几乎要被这阵阴晴不定的笑声吓得跳起来,那些守卫不得不为他带上口枷。 

  格林德沃知道他会逃的,即便失败一万次,他最终会在电闪雷鸣中卷土重来。 

  邓布利多的死因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如果自己赢了,邓布利多就不必死去?这个想法的出现突然使格林德沃感到暴跳如雷,他耻于相信自己仍然在乎那个背叛者。回归理智后,他发现办公室里因暴乱的魔力而一片狼藉,女助手文达·罗齐尔僵站在他的侧方,因恐惧而忘记了呼吸。 

  一直到许多年后,格林德沃坐在车里前往国际魔法协会的竞选现场。人群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只要格林德沃点头,他们愿意为他做出任何事情,包括战斗,包括死亡。这些人会追随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阿不思·邓布利多不在这些人之中,阿不思·邓布利多永远也不会在这些人之中。一种无可救药的孤寂感包围了格林德沃,他下了车,近乎自虐地放任自己融化在人海里。那些信徒涌上来抚摸他,如同抚摸一位活着的神像。 

  在麒麟离开他面前,转而在邓布利多面前下跪时,格林德沃终于失去理智。他能够接受自己的失败、对方的死亡,他曾自以为一切都能够挽回——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他们的分道扬镳并非因为政见相左,也不是出于阵营的不同,邓布利多和他从头至尾都不是同一种人。他自以为他们合在一起将无所不能,而真相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摧毁对方。 

  “我要重塑这个世界。”格林德沃哑着嗓子,阴冷的异瞳扫过在场的所有巫师,“你们谁也无法阻止我。” 

  “至于你,邓布利多。”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你的敌人,从来不是。”

  就像十六岁那年喝醉了酒,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即将咆哮着脱离躯壳。格林德沃从悬崖边头也不回地一跃而下,外套被风带起,犹如一只金色的大鸟。


  决斗前夕,格林德沃去找邓布利多作最后的谈判,他们约在那个法国餐厅见面,不出所料地没能达成任何共识。最后在餐厅楼上的酒店,两位当世最强大的巫师睡了一觉。格林德沃残暴地掐着邓布利多的脖子,想要逼迫对方向自己认输。但全程邓布利多只是仰着尖尖的下巴,不作任何挣扎,时不时发出微弱的、被掐断在嗓子里的哀鸣,就像只濒死的鸟,邓布利多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他现在就掐死他,未来是否就不会应验?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够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为什么要选择站在那群畜牲那边?”格林德沃咬牙切齿地问。 

  邓布利多不回话,只是倚靠在床头,眼神失焦地望着他。 

  得不到回答,格林德沃低下头发狠似地咬邓布利多,像个绝望的野兽。 

  “你为了他们对抗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你妹妹吗?” 

  邓布利多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扯着格林德沃的头发迫使他松口,像抚弄宠物般拨开他的额发,在格林德沃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轻柔的、圣人施福般的吻。邓布利多的嘴唇干燥、因脱水而有些起皮,格林德沃想到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些在历史学家的阁楼上的日子,那些木板嘎吱作响的、灰尘四溢的、充满笨拙的拥抱、急切的亲吻的、金色的夏日。 

  那些日子死在一个女孩冰冷的尸体面前。半个世纪过去,格林德沃想到那个死在十四岁的默默然女孩,他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说不出对方的名字了,又或者他从未在乎过邓布利多以外的任何名字。他只记得那个女孩倒在地上时邓布利多抽动的双肩、颤抖的脊背,邓布利多悲苦的抽噎、颤抖、混在一起的眼泪和鼻涕。他记得邓布利多跪在那里,拼命想要将妹妹冰冷的尸体重新扶正起来,弯曲的背影像一座墓碑。 

  感受到额头上温热的触感,格林德沃心脏的裂痕上似乎有最后一束光照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格林德沃重新牵起邓布利多的手指,那只手已经有些皱巴巴的,长期的持杖战斗留下了薄茧,但那仍然是格林德沃曾经一边微笑一边亲吻的手。 

  “我会杀死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但只要你愿意到我这边来,只要你——” 

  邓布利多浑身是汗,湿漉漉的红头发披散在瘦削的背后,他的神情恍惚,蓝眼睛里蒙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雾气,像在透过格林德沃看另一个人。 

  “盖勒特。”  

  这是邓布利多今晚说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格林德沃知道了他的答案。还好自己没有心,他想,否则那里早已四分五裂了。 

  那阵扭曲感又来了,格林德沃闭上眼睛,再次无法选择地被拖进了时间的洪流。 

  很快他听到了刺耳的击打声,格林德沃睁开眼睛时,一个粗暴的缴械咒刚好从他的鼻尖旁飞掠过去。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粗壮高大、因怒火而满脸涨红的男孩。阿不福斯·邓布利多,那个曾经妄图挡在他和阿不思·邓布利多之间的蠢蛋。阿不福斯突然被一个咒语打得一阵趔趄,格林德沃转过头,看见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张脸。 

  十八岁的阿不思·邓布利多,此时眼神冰凉,杖尖的亮光还未完全熄灭。格林德沃竟然回到了改写一切的那天。想到邓布利多曾为了自己与亲兄弟决斗,而现在却恨不得至自己于死地,荒谬感使格林德沃站在原地大笑起来,接着他拔出魔杖报复般加入了战局。格林德沃开始疯狂地发动攻击,攻击眼前的所有事物,攻击他自己。五颜六色的魔咒在乱飞,庞大的书架在一声巨响后倒下来,撕烂的书页从天上落下来,周围的玻璃窗被击得粉碎。世界变得嘈杂而混乱,而这时格林德沃的耳边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来自楼梯的方向—— 

  格林德沃转过头,看见一道耀眼的光芒朝楼梯上毫无防备的金发女孩飞去,而当看见魔咒的来源时,格林德沃瞪大了双眼。 

  女孩被击飞了,瘦小的身躯飘离了地面,然后毫无生机地重重落下,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尸体落地的那刻,中年邓布利多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格林德沃眼前,白巫师陷在床单里面,嘴唇微张,因缺氧而眼角通红,在他面前发出了最后一声求救似的呻吟。

  

  当一切结束,格林德沃离开了那座法国酒店,他站在夜空下回望那座红色的建筑,杀心终于盖过了理智。   

  格林德沃冷笑了一声,他张开双臂,蓝色的火焰瞬间源源不断地从手里蔓延出来,火焰咆哮着、霎那间席卷了整座房子。他在多年前改良了蓝火,它们不再是刑具,而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杀器。那栋高大的建筑在大火中燃烧着,承重柱在十分钟后短裂,顶层的天花板最终在高温灼烧中塌了下来。 

  格林德沃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火海,渴望看见一具焦黑的尸体从窗口跌落。他知道邓布利多将死于今晚,永远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了。数十年的血腥革命终于走到尽头,到了明天的黎明,他将宣告一个全新帝国的诞生。 

  但下一秒,一个男人毫发无伤地从门里走了出来,火舌甚至没能爬上他的衣角,脸庞干净得找不出任何被浓烟熏烤的痕迹。如同真正的圣人临世,邓布利多站在火光里,眼神悲悯,长长的红发飞扬在天空里。 

  格林德沃的心脏突然像是被打了一拳。


  入狱后,格林德沃没有忏悔过一天。刚被关起来时,他每天都在牢房里咒骂邓布利多,他写了几十封言辞恶毒的信件寄出去,没有一封得到回音。墨水很快用完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送来新的供应,格林德沃恼羞成怒,他于是开始用一颗尖锐的石子在墙壁上刻字,上面的话全都在胡言乱语地诅咒邓布利多的死亡。在陷入关押的前十年里他策划过逃狱,整整七次。尽管被剥夺了魔杖,又被特制的镣铐阻碍了任何形式的魔法使用,格林德沃依然想尽办法联系上了他的余党。那些人依然狂热地将格林德沃奉为宗教信仰,他们不顾性命、争先恐后地潜入钮蒙迦德,想要将格林德沃从这座堡垒里劫出,最后都全部成了城堡脚下新的亡魂。

  格林德沃被关在钮蒙迦德,问题正是出在这里,钮蒙迦德的防御滴水不漏,每个角落都布满了精密的黑魔法防御,没人能从这里脱离,因为这座铜墙铁壁是盖勒特·格林德沃亲手设计的。他建造这座堡垒的目的就是折磨他的反对者,让他们与世界隔绝、只能透过黑石块的缝隙窥视天空、在永恒的囚禁中陷入癫狂。他是个天才,在折磨人的方面更是个无师自通的大师。曾经这座堡垒的每个牢房都关满了神智不清的敌人,现在这漫长的刑罚全部落到了格林德沃一个人的头上。几百年前,一位法国皇帝被自己设计的断头台活活铡死,现在,黑巫师将在自己锻造的地狱里等待死亡来临。 

  格林德沃没有发疯,又或许他早已疯得不能够再疯了。邓布利多似乎在有意向外界展示自己的仁慈,在收到整整五十七封咒骂信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墨水再被送进来,但书籍报纸一直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格林德沃得以了解外界的情况。战火从未因为他的倒台而停下,反而愈演愈烈,他的旧情人仍然处在漩涡中央,一生里几乎没能安睡过一天。有时邓布利多会寄来几本旧书,上面还有霍格沃茨校长亲手写下的批注。他们过去也曾分享过彼此的藏书,交换思维是年轻的天才间独有的求爱方式,如果不是被关在笼子里,格林德沃几乎要认为那个人是在试图用夏日的回忆来感化他了。 

  有时邓布利多甚至托凤凰送来圣诞礼物,一些新奇而滑稽的麻瓜小玩意,照相机、音乐盒、发条玩具。格林德沃一开始认为对方是在用麻瓜的东西羞辱自己,他砸烂了它们,甚至冲那只凤凰大吼大叫。但到了夜晚,格林德沃暗自捡回满地的碎片,沉默地试图将零件重新拼接到一起。他不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 

  眼前仍然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他老了,失去了时间概念,只有看见天空中明亮的猎户座,他才知道又是一年冬天了。当格林德沃摸到自己手上猝然增多的皱纹时,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从时间链上脱离了。真令人失望,他心想,几十年后,我竟然还在这个鬼地方。 

  “您在听我说话吗,格林德沃先生?”

  格林德沃发现牢房门口的阴暗处站着自己的看守人,对方身型佝偻,嗓音嘶哑,显然也老了几十岁。 

  “你说什么?”

  “邓布利多死了。” 

  格林德沃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邓布利多,死了。”狱卒说。 

  格林德沃突然意识到,早在半个多世纪前他就来到过这个时间点,现在他又来到了这里。他老了,历史将会收束成一个闭合的圆,再过几十年,他就再也没有未来可去了。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赢了,邓布利多就不必去死,但他输了。 

  “他死前有没有提起我?”格林德沃问。

  “没有,先生。” 

  格林德沃冷笑了一声,“不可能。”他说。 

  “死因呢?”他又问。

  “邓布利多教授是被阿瓦达击中后掉下天文塔去世的,他被一个叛徒偷袭,死前没来得及留下任何东西。”狱卒颤颤巍巍地说下去,并悄悄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格林德沃眨了一下眼睛,噢,原来邓布利多是这样死的。 

  格林德沃枯坐在囚室的角落,他再也没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等待时间的重新衔接。突然他想到什么,摸了一把脑袋,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快要掉光了。

  从那以后,格林德沃放弃了逃狱的想法。



  一个傍晚,年迈的囚徒突然感应到不详的预兆,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他的脑袋,那里几乎要炸开,他记得这种感觉。格林德沃坚信就是这一天,他的宿敌将在这一天死去。 

  就像赴一场约定般,他早早上了床。 

  暗无天日的囚禁会使任何一个人的感官趋于麻木,但看到那张年轻的、略带羞怯的脸时,格林德沃感觉自己的心脏慢慢被打湿了。 

  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没能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他咬牙切齿地对着口袋里那张两人的合照看了太久,十八岁的阿不思·邓布利多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成了一张冷冰冰的黑白照片。格林德沃差点忘了那个人真实活着的、会哭和笑的样子。在成为终生的敌人前,他们分享汗水、亲吻、一切,他们的肉体就像灵魂一样密不可分,将他们从彼此身边剥离是一种错误。

  一个世纪前的邓布利多坐在水边,手里捧着一本书,红头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邓布利多正对着他微笑,那笑容几乎要刺穿他。 

  “这么说,你想必见证过谁的死亡了?” 

  “是的,在我的情况里,是我母亲。”包容一切的语气,就像多年前一样。 

  他们开始谈话,就像过去一样。随着聊天的深入,格林德沃的心脏鲜活地跳动起来,不用过多思考就能轻而易举地接下对方的话。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那些早已被仇恨淹没的回忆慢慢浮出冰面,格林德沃惊讶地发现,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自己竟然记得和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度过的每一天。

  他记得巴黎的拉雪兹公墓、纽约的雪夜、喜马拉雅山顶,他记得决斗日,他因负伤而半跪在地上,邓布利多的魔杖尖指着他的喉咙。格林德沃目光灼灼地直视邓布利多的眼睛,而世人眼中的救世英雄却脸色惨白,连与他对视一秒的勇气都没有。格林德沃那时狂笑不止,他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有任何爱的能力了,他亲手摧毁了它们。

  现在邓布利多终于肯看着他的眼睛了,格林德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 

  他曾以为情感是邓布利多身上最大的软肋,此刻,他无力地意识到自己错了。 

  到了最后,十八岁的少年站起身,朝他挥手。

  “明天我还会到这里来,我们可以聊聊别的东西,你听说过死亡圣器吗?”男孩的眼睛闪闪发亮。 

  “等等!” 

  格林德沃飞快地迈上前几步,隔了整整一百年,不顾对方惊慌的神情,他终于重新抓住了那双手。 

  “你还会回来吗?”格林德沃愣愣地说。 

  “什么意思?” 

  “你还会,回到这里吗?”格林德沃一字一顿地说。 

  十八岁的阿不思·邓布利多笑了,“当然,我会回来的。” 

  天,格林德沃想,多少年没有听见这句话了? 

  “等等!”格林德沃急切地大喊,“你的血盟呢?你的血盟还带在身上吗?” 

  “当然了——”  

  邓布利多转过身,然后,邓布利多自己呆住了。 

  “骗子。”格林德沃的声音终于开始发抖,“我们这时还没有立下血盟,邓布利多,你又一次准备离我而去。” 

  邓布利多的眼神开始变得柔和,那是一种不属于年轻人的神情。很快,圣人独有的神态出现在那张脸上,一种邓布利多式的微笑,嘴角微微抬起,眯起来的眼睛里透出穿透人心的寒芒。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邓布利多问。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尝试了很久才找到你,盖勒特,我欠你一个告别。”邓布利多叹了一口气,“我没打算让你发现。”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格林德沃怒极反笑,“你这个伪君子,在把我关起来半个世纪后,你就只是这样突然出现,然后说要道别?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 

  在牢狱里那么多年后,格林德沃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蛮横地紧抓着对方的手腕,使对方无路可去。

  “你不敢告诉任何人我们的关系,你还将我关起来——他们都认为这是仁慈的圣人之举,只有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你想要折磨我,只有你知道囚禁比死亡更能羞辱我。你这个虚伪的、可悲的——” 

  “盖勒特。”邓布利多平静地安抚他,“没事的,已经过去了,我很好。” 

  格林德沃的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那个时候,你痛苦吗?”他问。

  “也许吧,一开始是的,像是全身被马车碾过去了一样,但很快我的一切知觉就消失了。”邓布利多轻轻说。

  格林德沃幸灾乐祸地咧开嘴,他以为自己会感到畅快,想要为宿敌的惨死而大笑,但下一秒,眼泪顺着那张年轻的脸流了下来。他的眼眶在暗无天日的监禁里干枯了几十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仍然具备这样的功能。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格林德沃说。 

  “我知道。” 

  “我恨你。”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恨我?”他说。 

  “你应该前来向我复仇,把我送上绞刑架。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除非我的血流干,否则我一辈子也不会认输。我杀了你妹妹,你应该替她也杀了我——别走。”黑巫师近乎哀求,“别离开我,邓布利多,别离开我⋯⋯” 

  邓布利多笑了,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轻柔地眨了眨眼睛,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再见,盖勒特。”他说,“还有,谢谢。”



  格林德沃醒来时,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他感到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逐渐脱离他的身体,像是血液、魔力、时间,但正是这种失去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活着。他躺在床上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又眨了一下。他的能力消失了,他再也无法在时间中来回跳跃,他改变不了任何事。神像的外壳碎裂剥落,他终于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凡人。 

  他以为邓布利多会永生地活在超脱时间的某个角落,仍然像那个夏天一样依恋他、爱着他,格林德沃以为自己可以一次次打开门走进那个空间。在无限的时间里,他们永远也不必分离。但这一次,他丢掉了钥匙。

  格林德沃坐起来,将眼睛扒在石砖缝隙前,透过这扇狭窄的窗紧盯着月亮,直到它慢慢升起来,升到最顶上。格林德沃知道在这一刻,一切都变成无可挽回,他曾拥有过的、曾渴望过的、曾恨之入骨的,终于在这一刻全数变成了永远失去的。 

  他真的死了,邓布利多死了,几十年前他将自己权倾欧陆的宿敌亲手送进钮蒙迦德,而谁能想到他现在的处境比一个老战犯更加悲惨。冰冷的尸体横陈在天文塔下,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绣着星空的长袍,最伟大的巫师掉下来,在所有他曾保护过的人面前摔得粉身碎骨,身旁只留下一根折断的魔杖,和空气里那句余音未散、不明不白的“请求你”。 

  格林德沃反复想象那个画面,他发现,尽管这一刻他已等了接近一个世纪,他依然为邓布利多的死感到惊讶。 

  脑海突兀地闪过一道刺眼的、仿佛来自天外的绿光,于是预言家笑了,他们还会见面的。 

  他们还会见面的,这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老囚徒沉沉睡去了,在等待那道必然降临的绿光到来前,他还有很多事情可做。他将那些回忆从时间深处拿出来,掸掉上面的灰尘,一遍一遍地抚平上面的褶皱。那些曾被仇恨和背叛感淹没的时光,重新找回来时,他震惊于—— 

  它们竟然如此美丽、如此梦幻、如此令人深陷其中。


  


  


  

  

  

  

文章里的时间痉挛概念来自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书《五号屠场》 非常深刻的作品 推荐给所有人

最后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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