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z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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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一切
都将遗失在时间长河
犹如眼泪
消逝在雨中

银河的脉搏(下)

星际穿越AU

本章字数2w



6  

 

 

      我坚信,不论是意志多么坚定的人类,在见到现实中的黑洞后,几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都将被颠覆再重塑,甚至于陷入癫狂。当我们经历万难穿越虫洞,抵达另一个星系时,巨大的卡冈图亚毫无预兆地出现飞船外。我理解足够大的引力将会使光无法逃逸,而这个遮天蔽日的黑暗天体——我从未见过那么黑的东西——犹如魔鬼的眼睛,毫无感情地凝视着眼前连它亿万分之一都算不上的人类。卡冈图亚以惊人的速度带动吸积盘旋转着,吸积盘上是无数被潮汐力撕裂的天体残骸,那就像是星星的坟场。卡冈图亚的四周缠绕着金色的火焰般的光环,起初我以为是它在发光,但很快意识到那是被压碎的天体临死前最后的吐息。在现实中见证这一切是残酷的,哪怕对于我也是这样,对我尤其如此。没有任何一个渴望成为无限空间之王的人会乐于看到在大尺度的宇宙海洋里,自己的存在和一个单细胞是近乎平等的。

      我们将三颗潜在的宜居行星用已经到达的宇航员名字命名:米勒星球、曼恩星球和埃德蒙斯星球。经过一系列(我领导下的)讨论,我们一致决定先去拜访米勒星球。米勒星球是目前离我们最近的,从米勒博士的探测器发回的数据来看,它拥有良好的水源和有机物,这是好的迹象。但米勒星球太过于靠近卡冈图亚的边界,在上面待的一个小时相当于地球上的七年,我们必须得尽最快速度登陆、找到米勒博士和她的探测器。

       “不止是时间上的问题,着陆也是难事。”文达忧虑地说,“米勒星球离卡冈图亚实在是太近了,巨大的引力会影响飞船的速度,我们很有可能无法减速,最终坠毁。”

       “我们可以利用引力弹弓。”我拿出一支笔,开始在白板上演示,“米勒星球附近还有一个中子星,我们等到米勒星球行进到中子星和卡冈图亚之间时再降落,这将抵消一部分来自黑洞的引力。”

       “这看起来非常可行,但没有人在现实中利用过这样庞大的天体来进行弹弓效应,这将高度挑战驾驶员的技术——”安东欲言又止。

       “那么,我将会是人类史上第一个做到的人。”我干脆地说,“塔斯,帮我计算下一次米勒星球处于中子星和卡冈图亚之间的时间。”

       “三天后,格林德沃先生。”塔斯在五分钟后回答。

 

      在拉下油门的那一刻,我无可抑制地想到地球上的阿不思。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急切希望尽快完成这一切,然后回到地球去找那个人。这令我感到困惑。在过去,我从未想过自己在乎他,或是关心他,或是任何情感功能正常的人会感到的东西,但机舱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在米勒星球终于处于理想位置时,我驾驶着叫流浪者号的飞船开始冲向这颗灰蓝色星球的大气层。巨型天体的引力影响使流浪者号不需要消耗燃料来加速,我操纵着飞船几乎垂直地向下俯冲,这是极度危险的举措。高速的下落没有使我头晕目眩,我死死瞪视着窗外不断放大的一切,我知道我必须要成功。

       “我们得立刻减速,否则飞船会坠毁的!”文达瘫在椅子上大喊,她脸色青白。

       “空气阻力已经足够了!”机舱外嘈杂的噪声实在太大,我只得朝她喊回去,“这是我们拥有的到达地面的最快途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米勒星球是灰蓝色的了,它就和地球一样表面是被海洋覆盖的,在飞船下降到我已经可以看清水面的波纹时,我知道最后的时机到了

       “盖勒特,我们必须得——”文达高声呼喊。她还没说完,我猛然将飞船减速,并改变了原本垂直的下落方向,飞船的尾部喷出了大批火焰,然后是一阵浓烟。瞬间发生的动量改变带来了巨大的反力,就像有一吨重的巨石压在胸口上,我浑身是汗地贴在椅背上,终于感到眼花。在我终于回过神来时,我的手依然紧紧抓着操纵杆,汗水从指缝滴下来。飞船已经平稳地降落在海里,而文达和安东脸色煞白地陷在座椅里,如同打量怪物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只差一秒、只差一秒我们就会被你送去见死神了。”安东精疲力竭地说,“你是个疯子。”

       “比疯子还要糟。”我说, “我是个天才。”

 

      四周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这里完全被一米深的海水覆盖了。文达和安东拿着信号仪走出飞船去搜寻米勒博士,探测仪发出的信号显示就在附近。我将宇航服的头盔摘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真正的空气涌进胸腔的感觉很好。突然我看见驾驶舱的地板上有一枚闪亮的东西,我俯下身去将它拾起来,那是一枚戒指。

      一枚戒指,是的,它一直在我的口袋里,我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

      那是我用实验室的器材私自打造的,上面闪着光的不是钻石,而是银色的金属。我曾经试图在内侧用激光刻下阿不思的全名,但最终放弃了。阿不思·帕西瓦尔·伍尔弗雷克·布莱恩·邓布利多,第一次见面后,我将他的名字暗地里念了很多遍,直到能够流畅地一口气说下来为止。

      他的名字就像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我们躺在他的房间里,过于狭窄的木床使我们不得不紧挨在一起,连头发都几乎缠在一块。阿不思呆滞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正在又一次重复那首虚无缥缈的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他没能完成整首诗,因为我将那枚戒指拿了出来,放在他眼前,我问:“你愿意吗?”

      阿不思转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变得像是梦游被打断的人。他的脸逐渐开始变得像他的头发一样红,然后红色蔓延到了他的耳根,接着是脖子。我没有说愿意什么,他也没有深究。我们只是看着对方发亮的眼睛,鼻尖抵着鼻尖,心照不宣,知道我将离去——而在他的眼中,是永远离去。

      没有人讨论过这是否公平,我要去另一个星系寻找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类地行星,而他将在地球上解决一个没有人知道是否有答案的方程式。计划里可能出错的环节太多了,代价是全世界的生命。我们所有人都在孤注一掷,他是为了全人类,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真见鬼,我到底为什么要造那枚戒指?

      在量子尺度下,所有事物都不过是概率的叠加,再天方夜谭的事也有可能成为现实,命运在近乎无限的可能性前只是个伪命题。在那时,我已经意料到自己将踏上一条凶险而无法预知的道路,我渴望建立一个永恒不变的契约,或许戒指正是这个想法的具象化。阿不思,他那样才华横溢,我不理解他怎么会那样轻而易举地上当受骗,他从没拒绝过我任何事,他几乎没有迟疑地将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你将它做成了星星的形状。”阿不思低下头去端详那枚戒指,我看见他通红的耳尖。

       “是的,但你之后要将它还给我。”我说,“我得将它带上太空,这样等我重新回到地球时,你就拥有一颗真正的星星了。”

      我以为他会被我逗笑,但他一直看着我,只是看着我。一种古怪的冲动促使我想要宽慰他,但我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出众的语言能力,唯一能做的是将他的手指与我的交叉在了一起,冰凉的金属戒指被包裹在手心里。人类文明正在陨落,我们是最后抓着火种的人。

 

       “米勒博士的信号源就在这里,太奇怪了,没有她的踪影,我们只找到了她留下的残缺的探测器。”文达在对讲机中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放下那枚戒指,将它揣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起身去观察玻璃外的世界,突然发现米勒行星并不是完全被海洋覆盖的,在地平线的地方,我看见连绵起伏的灰色山峦。

      文达和安东正在查看探测器里的地质数据,他们正在模糊不清地探讨什么,安东的声音绷紧了,我隐约听到他说:“古怪极了” 、“这很不对劲”,文达低声问他:“你认为这是有可能的吗?” 

      我紧盯着远处的群山,回到重力环境的不适应感使我逐渐开始头晕目眩,我感觉到自己开始犯困。恍惚间,视野里的群山似乎随着海浪浮动起来,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和困倦。随着时间流逝,远方的海浪开始上下起伏,乃至于变大、变高,简直像是一团活物。

      突然间,一个骇人的想法如同惊雷落下般划过我的脑海,我如梦初醒,立刻从驾驶椅上起身,尽可能大声地朝对讲器里喊叫—— 

       “回来——现在、立刻、你们得马上回到这里——”

      安东从水里困惑地抬起头,在看清远方的东西后,他的脸色转为煞白,立刻拽起了文达。那不是山。 

      远处的不是山,是高达千米的巨浪,它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这个方向袭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发动了引擎,但米勒星球的重力是地球上的1.5倍,再加上笨重的宇航服,文达与安东跑步的动作显得极为吃力。只是几分钟,数千米高的巨浪已经逼近了流浪者号,它遮天蔽日、势不可挡。我不断地嘶吼:“快、再快一点——” 

      在最后一刻,我的队友们终于踏进流浪者号,但海啸的滔天巨浪已经猛击在飞船上,巨量的海水涌进了驾驶舱,淹没到了我的膝盖处。我用尽全力发动油门,但引擎进水使流浪者号纹丝不动。熄火的飞船接着被卷进了米勒星球的巨浪中,如同进入了一个疯狂的洗衣机内部,我们被旋转着抛向高空,然后直直落了下去。天旋地转的恍惚间我意识到,这就是为什么米勒博士不见了踪迹,她以为这个星球具备生命的条件,便向地球发回了信号,然而下一秒,她就毫无防备地被巨浪打碎了。而米勒星球上的一小时是地球上的七年,在这里,她才刚死去没多久,她的尸首或许还未冷却。

      当巨浪的怒火终于平息,流浪者号奄奄一息地漂浮在水面上,我焦躁地移动操作杆,在依旧没有得到飞船的任何响应后,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将控制台砸个粉碎。 

       “飞船系统需要排水后才能正常运行,格林德沃先生。”塔斯毫无感情地提醒我。 

       “排水需要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缩紧了。 

       “至少两个小时,先生。” 

      两个小时。

      这个冰冷的数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被抽走了全身力气,彻底冻结在原地。两个小时,也就是地球上的十四年,整整十四年。那么长的时间,足够麦哲伦环球航行四次、阿姆斯特朗登月六百多次,足够一个王朝的兴起、一个种族的灭绝,足够一切发生⋯⋯有一个人将在地球上增长十四年的年龄、得不到任何来自宇宙的回音、或许坚信我已经死去,而我只能在另一个星系注视着这一切,他听不见我、看不见我。我成为了游荡在他身旁的幽灵。

      我二十岁,接触了高深的数学理论、计算过宇宙的元素构成、驾驶着飞船横跨太阳系、自以为见识过生命和死亡。然而现在,人生头一次,我终于体会到有些失去的东西是永远无法被夺回的。

 

 

7

 

 

       “嗨,能听到我说话吗,盖勒特?”

      这是阿不思打电话时惯用的开场白。即便在家里,他也时常狂热而不知疲惫地演算好几个小时,如果足够幸运地发现了新的东西,他就会拨通电话,要我立刻去找他。起初我会体面地敲响邓布利多家的门,但他的蠢弟弟不欢迎我,时常把我关在门外十分钟才不情不愿地打开大门。在我观察到他的房间外其实有足够的空间后,便抛弃了原有的方式,直截了当地爬上水管道,从窗户口翻进他的房间。我第一次进阿不思的房间时,没来由地对他墙上贴着的乐队成员的海报感到不满,甚至想趁他不备全部揭下来。他问:可是,你究竟为什么要感到生气呢,盖勒特?我发现自己难以在脑海里搜寻到怒气的源头。最终我们各退一步,他以将我的照片也贴在房间墙上的方式妥协了。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噢,我忘了这不是电话,你没法从虫洞的那一头回复我。”阿不思低下头去摆弄屏幕前的话筒。

      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群来自地球的讯息,这很离奇,大部分时候我都完美地知道一切答案,我知道怎样驾驶飞船,我知道那些晦涩迷人的科学,我知道如何让一个男孩轻而易举地为我陷落。我原本是知道一切的。但现在,历经万难,我终于回到了忍耐者号,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一夕之间消逝的十四年光阴。阿不思现在坐在屏幕前,仍然是那个我认识的年轻的阿不思,赤褐色的头发长长了一些,但我知道很快他就会变了。

       “真抱歉我还是没能带来什么好消息,我和勒梅教授再次被逼入了死胡同。积年累月、毫无线索地在黑暗中寻找一个答案,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变疯了,但勒梅教授安慰我,他说他前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真希望你在这里,这些话我无法告诉任何人,但我真的感觉精疲力竭。” 阿不思的鼻子仍然有些歪斜,待我回到地球,我会把他的蠢蛋弟弟揍一顿。

       “以免你现在已经失去了地球上的时间概念——我现在二十六岁,你现在一定在想:太疯狂了。阿利安娜已经去世四年了,我搬出了以前的房子,生活总得继续,是吧?阿不福思一个人现在住在那里,沙尘暴越来越严重,外界已经不适合居住了。我劝说他和我一起搬到NASA的地下基地来,但他怎么也不肯,我的弟弟倔得像一头牛,他说父亲母亲不会愿意看到我们全部搬离从小长大的地方。是的,勒梅教授,您找我什么事?好吧,盖勒特,回见——”

      来自地球的视频一条接一条,我刚想要暂停,电子屏幕上的画面就切换了。我看到的全是过去的他。

 

       “我有学生了,盖勒特,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当一名好的老师。阿利安娜以往总是抱怨我讲解时速度太快,而阿不福思从未听懂我讲话过。我的学生里有个叫纽特·斯卡曼德的博士生在数学上很有天赋,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他或许有能力代替我继续攻克那个方程式。

       “我的学生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批年轻人,但坦白地来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和你一样的人,再也没有。有时我已经将答案捧到了他们面前,但他们视而不见,我会忍不住想如果你在这里,那些数学对你是多么显而易见啊。”

 

       “盖勒特,你不会相信这个:阿不福思结婚了。你走的时候还和他差不多年纪呢,真不可思议,是不是?他和那个女孩有了一个儿子,叫克雷登斯,我们原本说如果是女儿就叫阿利安娜,也许下次吧。自从我们的妹妹去世后,阿不福思一蹶不振,全然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甚至不愿意见我,我真高兴看到他终于振作起来了。我竟然有一个侄子了,天啊。”阿不思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发自内心的喜悦。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对着镜头晃了晃干净的右手,“当然,你不必担心什么,我仍然在等待你归还我的戒指。”我当然不用担心了,我想,没人能比得上我。

      阿不思举起一张照片展示给摄像头,一个皱巴巴的、黑头发的婴孩出现在我眼前。我紧拧的眉毛稍微松开了些,谢天谢地,那孩子长得不像他讨人厌的山羊父亲。这古怪极了,一个成为了父亲的阿不福思·邓布利多,这样的离奇程度就像阿利安娜死而复生,或者阿不思向我宣布自己其实是个魔法师。

       

      更多时候,阿不思只是出于习惯地来到摄像机前,低垂着眼睛自言自语。有时他的神情过于平静,平静得好像没有知觉,我甚至怀疑他正在梦游。

       “⋯⋯有时我在心里会憎恨这一切。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梦想是攻克千禧年难题,或是获得诺贝尔奖,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有个病入膏盲的妹妹,再后来我意识到地球正在一场灾难之中……当然,如果这场天灾没有发生,或许我们就无缘相遇了。但另一件事——我羞于承认这件事,过去曾有一刻,我真的希望这一切都消失。我的内心仍旧是自私的,即便最终将全人类都送上了太空,我也不会成为一名圣人。”

       “我无法在夜里睡着,我的肩头承担着上亿人的性命。”

 

       “研究中心来了一位新的研究员,她叫米勒娃,她说有一次经过我的办公室,透过门缝看见我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我的嘴里在嘟囔着什么梦话。她问我,盖勒特是谁。”

      阿不思低下头勉强地笑了一声,我注意到他的下巴上开始出现了淡淡的胡渣。

       “我三十岁了,仍然对解决引力异常一无所知。勒梅教授的年纪大了,他开始看不清东西,引力方程的主要工作逐渐转向了我。阿不福思的儿子出现了和阿利安娜当年一样的症状,他也被检查出了严重的肺病。我太害怕了,我又一次想起阿利安娜去世的那天,为此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我再次感到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恳请阿不福思带着一家人搬离那座山,那里的环境对克雷登斯是致命的,但阿不福思仍然在犹豫,他说他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我们长大的土地——”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嗨,盖勒特。”还是一样的开场白,但他身后黑板上的数学内容换了一批又一批。

       “勒梅教授病得很重,一直在接受抢救,我不知道他能否撑过去。”

       “我做了关于你的梦,实在没法继续入睡,就过来和你聊天。你已经离开了十六年,我对着没有回音的宇宙整整说了十六年的话。真奇怪,我好像无法忘记关于你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件。” 

 

      文达正伏在通讯台前低声哭泣,罗齐尔教授的急剧衰老使她心碎。

      阿不思开始变了,他的红头发垂到了肩膀以下,逐渐尖细的下巴上生长了一圈淡淡的胡渣,眼眶因为憔悴凹了下去,眼尾出现了细纹。在跟我通话时他总是疲惫而失魂落魄的,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那仍然是阿不思,我的阿不思。有时会有同事进入通讯室寻找他——人们现在尊敬地管他叫邓布利多教授,我看见他转过头的瞬间嘴角慢慢抬起来,肌肉紧绷,露出了一个精心掩盖过的令人信服的微笑,像个天生的领袖和智者。对着尼古拉斯·勒梅、对着学生们、对着所有他需要承担生命的人,三十八岁的阿不思想必都是这样做的。 

       “你看起来平静过头了。”文达停止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在地球上没有在乎的人吗?”

       “在乎只是一场幻觉。”

       “如果你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要同意加入拉赛路任务,即便可能丢掉自己的性命?”

       “拯救全人类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不明白,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她不解。

       “也许是吧,一直都是这样。”我看向太空舱的窗外,至少一万颗星星在我的视野里闪着幽光,但这当中没有一道星光是来自银河系的,没有一道星光能够照耀阿不思·邓布利多眼里的夜空。这使我心烦意乱,不知道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情绪。

      我记忆中的他不是那样的,在我陷入长眠之前,二十岁的阿不思·邓布利多在我面前长段长段地背诵哈姆雷特的台词——我即使身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他骄傲地拽住我的肩膀,说我们要一起改变这个世界。这是阿不思,我的阿不思,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该感到心碎,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那样的功能。

 

 

8

 

 

      我们在太空中花了几个星期才到达曼恩星球,忍耐者号剩余的能源只能供我们再拜访一个行星,而在不久前,来自埃德蒙斯星球的信号突然熄灭了,没有人敢保证沃尔夫·埃德蒙斯博士是否遭遇了米勒博士那样的惨剧,因此我们一致同意了拜访曼恩星球。在乘坐流浪者号降落时,机舱外不断出现刺耳的摩擦声,高海拔区域的云层全都因为低温而结冰了——曼恩星球距离卡冈图亚的吸积盘太远,这里是一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一面曼恩博士,他非常勇敢,是个真正的英雄。”文达说,“他是第一代拉赛路计划的领军人,知名的航天工程专家,也是我父亲最欣赏的学生。在拉赛路计划还未成型时,没有宇航员愿意将自己的生命用来赌注,他是第一个要求加入的人。”

     安东突然对着窗外叫出声来,在一望无垠的灰白色冻土之中,屹立着一座废弃但完整的着陆器。

     我们在狂舞的风雪中抵达了地面,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打开了废弃着陆器的大门。 

     着陆器里面安静极了,最中央的信号仪仍然亮着红灯,源源不断地向地球发送可以殖民的信号。文达走到巨大的睡眠舱前,对着上面写着曼恩博士名字的标签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唤醒的按钮。在咔拉的一声响后,睡眠舱的门逐渐滑开来,一个苍白、枯瘦的中年男人从温水里浮了出来。他毫无知觉地平躺着,我们全都紧盯着他青白的脸,就当我以为希望即将落空时,他的喉咙管中传出了一声剧烈的咳嗽声,接着他睁开了双眼。曼恩博士猛地从睡眠舱里坐起来,水珠顺着他凹陷的脸颊滑落下来,这是一张饱经磨难的脸。他四处张望,在看到我们以后瞪大了眼睛,浑身都激动地颤抖起来。 

       “你们不会明白再次见到人类对我意味着什么。”他哆嗦着嘴唇,抓住了旁边安东的胳膊,“我在隔绝中度过了十年,早已经放弃了等待救援。上一次走进睡眠舱前,我的食物和氧气供应完全用光了,我没有设定醒来的时间。”

       “我的其他队友怎么样了?”曼恩问道。

       “除了埃德蒙斯博士生死不明以外,其他人全都牺牲了。”文达艰难地开口。

      曼恩本就因为营养不良而苍白的脸变得更白了,他张着嘴,半天难以说出什么。

       “我们没有时间了。跟我们说说你的星球,曼恩博士。”我生硬地打断了他,文达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无声地指责我不通情理。

      曼恩回过神来,他踉跄着扶着墙壁走出睡眠舱,将毯子裹在身上,哆嗦着开口:“这颗行星冰冷、荒凉,白昼和夜晚都分别有67个小时,重力是地球上的0.8倍。附近的水源是碱性的,空气里的氨浓度过高,不适合人类呼吸。最初我是绝望的,这个星球看起来毫无指望。”他解释道,将桌子上的一叠资料展开来,“但在我发出了无数探测器后,终于找到了一线希望。就在我们的脚底下,这颗行星的表层下面拥有适合人类呼吸的空气、足够的水资源,我采集的数据甚至证明了冰层下方大量有机物的存在。”

      安东第一个接过了资料,地质学是他的专长。白纸上详细地记录了每一次岩石样本的采集地点、地质环境和化学分析,安东快速将密密麻麻的数据浏览了一边,他惊讶地感叹着,将可观的数据展示给文达。我对地质学和生物学一窍不通,但通过他们的神情,我能判断这颗行星或许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殖民地。待我们确认了探测数据的可靠性,就能够带着好消息回到地球,再次见到阿不思的想法令我产生了晕船的感觉。

      在文达和安东看完所有数据之前,我们需要足够的食物和氧气供应,我通过通讯器联系了正在忍耐者号上留守的塔斯,要求它驾驶一架带有足够生命资源的着陆器登陆曼恩星球。与此同时,文达发出了一阵惊叹,“真不可思议啊。”她说。

      一个半小时后,塔斯带着装满物资的着陆器稳稳降落到了曼恩星球。“格林德沃先生,阿不思·邓布利多教授刚刚再次发来了视频,我带来了通讯仪,您需要查看吗?”这是它着陆后的第一句话。

      庞大的通讯仪站立在我的面前,屏幕正在逐渐散发幽光。

 

       “你好,盖勒特。”阿不思戴了半月形的眼镜,他微微眯起眼睛对着镜头笑了,镜片反射出眼睛里锐利的寒芒。他看起来平静得近乎冷酷,坐在原地不发一语时,就像一座海底的死火山。我终于无可避免地认识到我们之间已经隔了许多年的距离,但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也只有我知道,这些年里他经历了什么。

      卡冈图亚是星星的坟场,也是时间的坟场。

      “我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跟你说过话?”他喃喃自语,“是我的错,我实在太忙了。勒梅教授住院后,解决引力方程的任务就彻底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不眠不休地尝试,我感觉自己终于好像触摸到了什么,但我的面前有一扇隐形的墙壁,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跨过去。这感觉真糟糕,但我已经和这种挫败感对抗了无数年,我终于快要对一次次的失败麻木了,但我不能够停下,人们需要我。”

      我不喜欢他说“人们需要我”时的语气,他对万事万物都抱有一种神圣的、超然的博爱,我甚至怀疑如果必须要将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才能够拯救地球上的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他有了这么多年的思考时间却都没想通,他不是那些动物中的一员,只有我们才是对方唯一的同类,他不必为他们奉献任何事。但我想自己不再需要生气了,不久后我就会回到他身边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来达成共识。

      他似乎没有时间修剪自己的头发,微微卷曲的红发已经垂到了胸口以下,他任由它们散在身后。我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他会一直保留着长发吗?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他会生气吗?这么多年来都杳无音讯,我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使他消气?但有一点我们得商议好,他确实应该修剪自己的胡子了。

       “阿不福思劝说我,他要我别再给你录任何视频了,他说你可能已经死了。老实说,这着实刺痛了我,我的弟弟没有上过学,但他足够聪明地点明了我内心最大的恐惧之一。但今天是特别的,今天是我四十二岁的生日,还记得吗?二十年已经过去了,你曾经说过,至多二十年,你一定会回来的。或许我早就有预感了,你离开前的夜晚,我几乎一刻不停地做噩梦,我梦见人类文明在火海里陨落,但我从未说出口,因为我相信你,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你。”

      无耻的山羊小子,我想,年龄的增长只让他变得更加讨人厌了。

       “但,盖勒特,”阿不思话锋一转,“我有时会想自己究竟是在透过通讯仪和谁通话,到底是你,还是我自己。我始终不愿意放你走,归根结底是我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为我所促成的一切损失,我妹妹的生命、更多人的生命。”

       “勒梅今天早上去世了,盖勒特,他告诉了我一切真相。” 他的注视仿佛在平静地责问我,但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临走前知道这一切吗?拉赛路计划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如果你知道——你——”他哽住了。

      慢慢地,几乎咬牙切齿地,阿不思低下了头,但微微发抖的声音从齿缝里发出来,他艰难地笑了一声,“你将我们留在这里了,是吗?”

     他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我转过头去看向我的两名队友,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什么叫拉赛路计划是一场骗局?”

      文达和安东的脸上是同样的震惊,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拉赛路任务不是一场骗局,我们走出的每一步都是精确计算后的结果,勒梅教授将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拉赛路上。”安东强作镇定地说。

       “我不明白邓布利多在说什么,”文达的声音在哆嗦,“一切早在多年前就设计好了 。从我还是个孩子时,我父亲就参与了拉赛路任务的火箭设计。”

       “我知道。”

      一声长长的、疲倦的叹息,曼恩博士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冷。

 

       “早在第一代拉塞路任务的宇航员出发之前,尼古拉斯·勒梅就解开了引力方程。”曼恩慢慢地说。

     寒意从我的脚底开始向上蔓延。 

       “但那个解是不完整的,它只有一半,解的另一半藏在黑洞的中心。”曼恩解释道,“我们在探讨的引力异常是第五个维度造成的,但勒梅教授的引力方程无法统一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想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足够的量子数据,那些数据只有在黑洞中心的奇点才能找到。”

       “但那是不可能收集到的,没有数据可以从黑洞中心传输出来,这是自然定律。”我感觉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咙。

      “没错。”曼恩点了点头,“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还有计划B。” 

      “计划B是什么东西?”文达瞪大了双眼,“你们把我们骗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地球上的人等死?” 

      “你们接受的任务只是拉赛路的计划A,找到一个适宜的殖民地,然后将这个消息带回地球,但这从始至终就只是个幌子,我们第一批宇航员在离开时就已经被告知过,我们不可能有机会回去了。尼古拉斯·勒梅在将你们派出来时,从没有指望过你们会返航,因为即便找到了合适的行星,地球上的人也没有任何办法离开。你们现在如果去检查飞船的最后方,那里有一个温室,里面储存着一千颗受精卵。这就是计划B,为了让人类免于灭绝,你们将把最后的火种带到新的行星,孵化它们,建立新的文明。” 

      我感觉浑身发麻,“你知道这一切吗?”我问一旁的机器人。

      “对不起,格林德沃先生,勒梅教授对我拥有最高权限。”塔斯回答。

      “天啊,我甚至没有跟我的家人正式道别过。”安东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我父亲是我在地球上唯一的亲人,他老了,我知道他不可能活到我回去的那天。”文达压抑地说,“但这太卑鄙了,你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就为了编织一个谎言……”

      下一秒,我掀翻了桌子。

       “我会回去。”我冷冰冰地说,“我不在乎你们还计划了什么,我会回去。”

       “我想你或许还不明白,”曼恩耐心地解释,“就算你告诉了他们这个星球的存在,地球上的人也无法逃出去,你回去只能和那里的人一起等死——”

       “曼恩博士,我想你或许还不了解我是谁。”我粗暴地打断他,“我和阿不思·邓布利多联手,我们能解开一切,哪怕要解开黑洞中心的秘密。”

       “你太年轻了,你不明白——”

       “我会回去。”我阴森地加重每一个字眼,“而且你不会阻止我。”

      房间里静得可怕,文达挣扎地攥紧了手指,但身体逐渐朝我的方向倾斜。安东被我说动了,他无声地站到了我身后。白色的灯光下,曼恩博士沉默地审视我,我威胁般地与他对视。有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

       “好吧,或许我们可以回去。”曼恩冷静地投降,“等罗齐尔博士和沃格尔博士验证过我收集的数据后,我们就可以起身回程。老实说,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要思念地球。在这之前,格林德沃先生,你愿意跟我去看我发现的储存了有机物的地下空间吗?就当是确认我没有说谎。”

 

       “我们再走十分钟就到了。”曼恩博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像一具行尸走肉,“你会被震撼的,那么多的资源,全部都埋在地底下。”

      我们走在弯曲的山脊上,穿着宇航服的身影淹没在旷大的风雪中。雪山上没有活物,只有死气沉沉的灰色石头,我不知道它们在这片远离尘嚣的土地上躺了多久,但很快将会有上亿能够思考、说话的碳基生物加入它们。在意识到这里可能是全人类的新家后,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力感淹没了我,这不是我想要带回给阿不思的世界。

       “这里的晚上能看到星星吗?”我问。

       “可以。”曼恩博士有些诧异地回头,“整整67个小时的黑夜,我现在已经疲倦于看到它们。”

       “文达,你过来看这里。”我听到安东的声音从头盔里的耳机传来,他低低地说,“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些数据就像教科书一样完美。”

      一阵哗哗翻页的声音,我听到文达说:“你也发现了,安东,这不对劲。”

      曼恩博士听不到他们的讨论,他开始慢慢地讲话:“我降落到这里的第一天,发现这里什么也没有,我失去了理智。我不是来这里送死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拯救我的种族,但现实背叛了我。” 

       “一个末世需要英雄,我一直觉得自己就会是那个人,所以我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拉赛路任务。你或许不知道吧,第一批拉赛路任务的宇航员乘坐的飞船就是我设计的。”说到自己年轻时代的故事时,他双眼发光地看着前方。

       “我刚刚派出去的探测器回来了,我们得到的数据和曼恩博士收集的数据完全是矛盾的。”文达吸了一口气。电流在我的耳机里发出滋滋的声音,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尽管早已得知过失败的可能性,我那时雄心勃勃、壮志凌云,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失败的那个。这也是为什么,当意识到这个星球是彻彻底底无法开拓的荒原时,我发疯了,我不能在这个风雪肆虐的炼狱里待到死,我不能接受这一切。”

      曼恩突然转头朝我扑上来,尽管已经有了防备,我依然被撞倒在地上。我们扭打在一起。

      耳机里的安东正在大喊:“小心曼恩博士,盖勒特,他伪造了所有数据,人类在这个星球根本不能生存!” 

       “但我没有燃料去别的地方了,我带来的生命资源只够我在这里存活十年,我无路可逃,将成为这场人类大迁徙的第一批牺牲品。所以我反悔了。”曼恩博士用膝盖狠狠压着我,“为了活下去——你不能怨恨一个完全被求生欲驱动的人,我选择了向地球发回了信号。”

       “我本可以带上你的,格林德沃先生,太可惜了。我看得出你有才能,我们本可以一起去埃德蒙斯的星球执行计划B,可你竟然足够狂妄到想要回到地球。我对天发誓,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再也不要回到地球,我再也不要在等死中度过余生——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谎言,包括谋杀。”他轻柔地、慢慢地说完最后一个字。

      他试图掐住我的脖子,但我们的宇航服过于厚重,他难以使力。我翻起身给了他一拳,顺势将他逼到了山崖,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我逼进了绝境的男人。然而下一刻,曼恩突然直起身,头盔重重地撞击在我的头盔上。头部巨大的冲撞使我立刻开始耳鸣,但他不要命地开始与我的头盔面罩相撞。很快,我眼前的玻璃开始出现裂痕,裂痕越来越多,我的面罩在空气里碎裂开来。 

       “盖勒特,发生什么事了?”我的队友们显然听到了我这边的声响,“你在哪里?”

      呼吸系统暴露在冷空气里的瞬间,我立刻丧失了行动能力。死亡威胁使我的心跳频率开始不断上升,我尽力减缓了呼吸。氧气稀薄得可怜,在这个浓度的氨环境里,我最多还能存活十分钟。

       “你会死在这里,你的队友也会。”曼恩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不愿亲眼见证我的死亡,他哀悼般地注视我片刻,就转身向营地的方向离去。 

       “曼恩打算夺走我们的飞船,自己前往埃德蒙斯星球执行计划B。”我躺在地上,用最快的语速报告了自己的坐标,“他打碎了我的面罩,你们得在十分钟内带着飞船过来找我——”

     下一秒,我的耳机里传来了爆炸般的巨响,我感到自己几近耳聋,挣扎着抬头,看见营地的方向是一片刺眼的火光。 

 

      我的队友们在爆炸中丧生了,而我命不久矣,正躺在冰冷的山崖旁,风像刀割般划过我的脸。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率正在逐渐失常,血压降低,曾让我引以为傲的意识开始消退,再过最多五分钟我就会陷入休克。尽管拼命克制本能,我的呼吸依旧变得急促起来,我视线里的东西开始逐渐模糊、扭曲、变换成迷幻的形状。在这种时候,看见年轻时的阿不思,我并不感到惊讶。

      二十岁的阿不思出现在雪里,头发像一团海底燃烧的火。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眼睛仍然是明亮的,头发还没有现在这样长。他的手里捧着一叠卫星资料,似乎看不见我,低下头整理纸张,但我看见他通红的耳朵。我想要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你会为我哀悼吗?我在心里问他,但他听不见。 

       “是的,我认为他应该加入拉赛路任务,他具有我们需要的一切条件。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哪个初学者第一次进入训练舱就飞得那么好,他非常不可思议,你们不会找到更好的宇航员。不,教授,我不是出于任何私心,我昨天才认识盖勒特·格林德沃,但有一点我承认,我的确感到他和我是同类,自此之前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阿不思似乎在和谁据理力争。

     我二十岁,拥有一整个征服宇宙的宏图,但还没来得及实现百分之一,我就已经在山顶面临死神。这太讽刺了,就像尼尔·阿姆斯特朗刚进入太空就被迫折返,拿破仑·波拿巴在阿尔卑斯山上坠马,凯撒大帝还未进入高卢就战死。我渴望再活一百万年,横跨整个宇宙、亲历一次超新星爆炸、从足够远的地方亲眼见证侏罗纪时代的陨落·。我渴望成为人类的首脑,他们绝大多数人不堪一击,但我和另一个人加起来足够聪明,有一天我会带领人类的太空舰队击败地外文明。我渴望——我想念阿不思·邓布利多。但氨气已经侵入了我的肺,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阿不思的幻影在对我微笑。 

     在缓缓下沉的意识里,我陷入了死亡之梦。 

 

 

9

 

 

      当那架着陆器划过天幕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以为这又是一场死亡前的幻境,但舱门从半空中打开,巨大的、状似洗衣机的机器人从天而降,将我背回了船舱内部。塔斯将我一把扔在地板上,一阵剧烈的呕吐感唤醒了我,我从地上直起身来,确切地知道机器人想要对我这么做很久了。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文达从驾驶座上转过头,她的黑发上残留着鲜血,绿眼睛里闪着寒芒,“我不太擅长操作这个大家伙,要是你也死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发生了什么?”氧气突如其来地涌进肺腔,我一边咳嗽一边问道。 

      “那个混蛋在营地里埋了炸弹,我们刚想要警告你,爆炸就发生了。我逃了出来,但安东去世了。曼恩偷走了流浪者号,他正在朝忍耐者号的方向去。” 

      “他想要和忍耐者号对接,然后去埃德蒙斯星球执行计划B。”我说。 

      “我不认为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执行任务,他是个懦夫和骗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苟且偷生。”文达咬牙切齿。 

      “我想这就是人类。”我示意文达起身,自己坐进了驾驶位,“我们得追上他,如果他成功劫持忍耐者号,我们就永远无法回到地球了。” 

       “事实上,他能够成功对接的可能性很小。”文达焦虑地皱紧了眉毛,“你花了两年的训练时间就能够准确无误地执行与流浪者号的对接,那是因为你是盖勒特·格林德沃,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需要积年累月的训练和超人的专注能力。曼恩博士在那个星球上被困了那么多年,他的精神也早已濒临崩溃,我担心他不仅做不到,还会毁坏忍耐者号。”

      高度紧张的精神使我汗毛倒竖,我紧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我离开时雄心勃勃、目空一切,坚信自己将成为人类历史上的天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失败,更从未想过无法回去地球的可能性。 

      在浩瀚的星海里,一艘银灰色的飞船正在前方极速行进,快如雷霆、势不可挡。流浪者号的速度远超我们所在的着陆器,如果曼恩一直照着现在的速度驾驶,我们将没有可能追上他,永恒地迷失在宇宙里,但我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

     我要回到阿不思身边,我答应过他我会回去。 

      “曼恩博士,不要和流浪者号对接,你做不到的。” 我打开对讲机,试图最后阻止他。 

       “曼恩博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和流浪者号对接。”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曼恩博士在另一头失控的大喊,“地球注定会灭亡,这是你一个人无法改写的进程。” 

       “去他妈的!”我突然暴跳如雷,“我才不在乎什么该死的人类灭绝,我丈夫还在地球上。”

      文达震惊地看着我说不出来话。

 

      忍耐者号在我们的眼前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向四面八方袭来,我们全都摔在了地上。真空不能传声,我们只看见了宇宙里耀眼的火光。曼恩博士对接失败了,他的飞船、生命连同他的野心,全都在火海里燃烧着化为了灰烬。

       “我们彻底困住了。”文达绝望地说,“我们现在只剩下这一艘着陆器,没有足够的燃料回地球,我们甚至没有足够的燃料去埃德蒙斯星球。卡冈图亚的引力太大了,我们正在逐渐被吸进去,我们将被黑洞的潮汐力撕碎。”

      我们抬头看去,那个飞速旋转的火焰般的环镶嵌在黑色的背景里,正在我们的视野里逐渐放大,不断有周围的天体被撕扯成碎片。地球没有时间了,在一秒钟被引力拖慢成无限长前,我们必须得马上定下决策。时间无法被挽回,它可以被拉长,可以变快,但它不能够倒转,逝去的时间和人永远不会回来。

      卡冈图亚离得太近,我浑身发凉,感到这个场景曾经在过去上演过无数次,而这一次我必须在脑海里找到最优解。

       “事实上,还有一个选择。”我吞了一口口水,“我能把这艘着陆器送去埃德蒙斯星球,最终会有人活下来。”

       “听说过彭罗斯过程吗?”我飞快地解释,“在我们进入卡冈图亚的事件视界的那一刻,这所着陆器可以被分成两半,一个会无可避免地落入黑洞中,另一个则会从黑洞中提取动能,从而逃逸到无穷远。这背后的数学精妙极了,在理想状态下,我们最多可以从一个旋转黑洞的质量里提取21%的能量。我真希望能为你解释这里面复杂的能量转换原理,但我们没有时间了。或许我的丈夫能解释得更好,阿不思·邓布利多,你认识他,他是个数学天才。”

       “绝妙的主意!我们要将什么丢进黑洞?”

       “一切不必要的东西。”我说,“还有我,和塔斯。”

      “我的荣幸,格林德沃先生。”塔斯发出了一声机械的笑声,我发誓自己听见了。

       “什么?不、你不能为我们做这一切——”

     卡冈图亚越来越大,巨大的黑洞遮天蔽日,正狂乱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天体。 

       “我不是为了你,或是地球。那个蓝色的行星糟透了。”我用手指摸了一下口袋里的戒指,“你去让人类免于灭绝吧,文达,我知道你想这么做。你去尽力带着新的人类文明活下来,祈祷埃德蒙斯博士不像曼恩一样是个疯子。至于我,我得进入卡冈图亚,我必须得这么做,我答应过阿不思我会回去。如果在这个疯狂的宇宙里,真的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信息跨越引力和维度的鸿沟,我会尽我的一切将引力方程缺失的那部分数据发送出来。”

      我知道宇宙是残酷的黑暗森林,在连光都无法逃离的引力前,我能活过接下来十分钟的概率比千亿分之一还小,比黑洞重新坍塌成太阳的概率还要小。我知道命运是个假命题,一切都是量子涨落带来的蝴蝶效应,唯一不会说谎的只有数学,而我的数学告诉我,我能逃离的可能接近于零。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也许英雄都是那么做的吧,也许是出于别的什么,也许我真的爱阿不思·邓布利多。在过去我说过很多次爱他,但这一次是真的。但我是英雄吗?也许吧,随便怎么说,但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我不能把他们丢在那里,我不能把他丢在那里。

       “好吧。”文达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再会,盖勒特,我是说,格林德沃先生。”

       

      数以万计的、崩溃的天体在临死前放射出刺眼的光芒,卡冈图亚将我旋转着高速拖向它。我闭上眼睛,想象阿不思此时正拉着我的手跳舞,夜空被照亮成白昼,我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银河的脉搏。

      我的身体在引力作用下被扭曲、挤压、拉长。我很快就会被撕成碎片,这种痛苦超越中世纪史上的任何一场酷刑,而我善于高速运转的脑子无可选择地保持着清醒。我想要呕吐,但痛苦已经侵袭了我的喉咙,没有一个字节可以逃离出来了。我将成为第一位进入黑洞的人类,我找不到理由不为此感到自豪。

     在奄奄一息时,我想起了那首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者应当燃烧着对日暮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天啊,我想,我真的想念他。 

     在下落时,我全然失去意识,身体动弹不得,就像冰一样冷。我仿佛回到了几亿年前的冰河世纪。我的戒指还在身上吗?我想要移动自己的手指,但我再也做不到了。漫长的下落时间足够一个失去意识的人做一百万个梦,我只梦见了阿不思·邓布利多。

      接着,奇迹般地,一切开始变得温暖,我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我下降的速度开始减缓,就像一只巨人的大手凭空拖住了我。

     我缓慢而平稳地降落在了陆地上,我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 

     这是一个无法用现有语言描述的空间,一切都是由错综复杂的线条和平面构成的,它们交叉在一起,但从不重叠,表面闪烁着光滑的金属色泽。我仿佛处在一个外星的管风琴内部。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肢体完好地活着。 

      “格林德沃先生,您还活着吗?”一个加拿大口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塔斯?”我向上看,“你还好吗?”

       “不能更好了,格林德沃先生。”那个声音传来,但我找不到它的源头,“我见到了‘它们’。”

      “什么?”我不明白机器人的意思。

      “它们,我们来这里的唯一原因,被你们人类称作上帝或是高维生物的东西,是它们救了我们。看看你的周围,格林德沃先生。”

      琴键般的长方体排列在空中,我在靠近的那一刻窒住了,就在那些缝隙的背后,我看见了阿不思——二十岁的阿不思,我好像已经一个世纪没有见过他,他正低着头在黑板前演算。很快,阿不思听到门口有人呼唤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不、别走——”我大吼,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在激动中我将一块长方体推了出去,而另一头,房间里的窗户慢慢打开了。我好像意识到什么,再次将一块长方体推了出去,这一次,书架上的一本书落了下来。虚空中有无数条细弦连接着这堵墙前后的世界,这就是困扰了尼古拉斯·勒梅一生的引力异常——唯一能够跨越维度的存在。

     我顺着那些几何图形延伸的方向向前走去,这一次我看到了自己,“我”跟在阿不思的身后,他正在介绍房间里的设备和黑板上的公式。他故作平静地讲话,用余光悄悄地窥视我,手指在袖子里面紧抓在一起。我继续往前走,仍然是同样的房间,我们在里面谈天说地,分享对宇宙的见解,大笑着靠成一团。我终于理解了这个空间的存在,这里装着阿不思在NASA的办公室,每一个微小的瞬间都被拆分开来,而我如同幽灵般通过引力与办公室的世界沟通,时间在五维世界里成为了能够进出的房间。 

      我再次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我在黑板前滔滔不绝地演说,而阿不思一边抬头看我一边在电脑上飞快地编写代码,沙尘暴突然从没关紧的窗户缝里涌进来。我想起来了,这是一切改变的那天,我接受任务的那天。

     我在脑海中温习了摩斯代码,微微推开眼前的一块长方体,地上的沙子出于引力异常逐渐聚集在一起。DON’T GO,我在心里想,DON’T GO,不要加入这场骗局,不要离开他。 

      阿不思仍然在费劲地关上窗户,过去的盖勒特·格林德沃专注地站在他身旁,没有人注意到书架下的沙子正在聚集成形。但这时一个绝望的想法击中了我。我和阿不思曾经探讨费马原理:光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顺着最短时间的路径前进。就算中间的介质改变了,它也会弯曲路径,以求最短的时间到达原本指向的目的地。

     也许光在出发前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也许我们也是如此。

     没有人可以对抗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哪怕是我也不可以。 

     我几乎开始浑身发抖,我弯下腰,慢慢地、用尽全力地把推出去的长方体拉了回来,然后改变了他们的位置。在两人转过头的瞬间,地板上只留下了GO的代码。 

     我咬紧了牙关,看见过去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和阿不思·邓布利多对着地上的沙子惊呼,他们开始解谜,在解开代码的那一刻激动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天啊,你这个蠢蛋。我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不愿意再直视另一头的自己。别离开他,趁一切还没有为时过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别离开他—— 

     但最终,“我”走出了房间,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我顺着时间的流动向前走,我看见我们坐在办公室里,狂喜而不知疲惫地交换彼此脑中的思想,不用解释就能明白对方话里隐含的全部意义。我们兴奋地将对方划进自己未来的计划里,为世界上竟然有与自己如此相配的人这一件事而惊叹。直到有一天,阿不思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门口许久,然后“我”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惊慌起来,开始向前狂奔。办公室黑板上的数学换了一轮又一轮,但我临行前搭在他椅背上的外套一直都在那里。 

      再一次,我不得不见证他所经历的一切。进入过他办公室的人有尼古拉斯·勒梅、一大群学生和研究员、甚至有他不成器的弟弟,但从没有人为他留在那里,他们最终都转身离去。最后,他将我留下的外套拿了起来,放在办公桌上小心地抚平褶皱,然后收回了抽屉里。他似乎终于停止相信我会回去了。

     即便是在我最糟糕的设想里,我也没有想过,有一天阿不思会不再相信我。 

       

      “格林德沃先生,”机器人的声音再次从虚空中传来,“我收集到了解决引力方程需要的黑洞数据。”

      我几乎要从原地跳起来。“将那些数据转换成二进制发给我,”我急切地喊叫,“我找到了办法传给阿不思·邓布利多。”

      大批数据涌进了我的通讯仪,我开始操纵引力异常。书架上的第一本书掉了下去,那是他的办公室里唯一与解开引力方程无关的书,那是狄兰·托马斯的诗集。阿不思将抽屉合上,不解地抬起头。在我成功将第二本书也推到地上,他终于意识到什么,迅速走到了书架前。他怔怔地望着黑暗的书架深处,跨越时间和维度朝我的方向看来,然后他的蓝眼睛慢慢变得湿润。在忍受了二十多年永无止境的失望后,他犹豫地、难以置信地作出口型,盖勒特? 

      我心跳如雷,终于理解了自己选择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在这里,我无声地说,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看不见我,但在和那双清澈的眼睛对上的瞬间,我知道他仍然爱我,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始爱我,并且到死也会爱我。时至今日,我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邓布利多教授太年轻了,即便收到了数据,您真的认为他能够解开引力方程吗?”塔斯问。

       “你不了解阿不思·邓布利多。”我说,“如果不是他,那么没有人可以。”

      在将最后一本书推出去时,我如释重负,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没有任何预兆,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电影银幕。就像吃了迷幻药,我看见了我,无数个我,背景是不同的时代和社会,有的与我来自的地方近似,有的则大相径庭。那些魔幻的画面互相牵扯、彼此纠缠,每一个都延伸到无限长的时间以后。无限的平行宇宙在我面前画卷般展开。我看见起源和毁灭、战争与和平、刀光剑影的政坛、声势浩大的革命,所有我曾梦想过的东西都在我面前飞快地闪过;我看见自己站在山顶,全世界的信徒们在风中呼喊我的名字;我看见一间冰冷的牢房,整个房间都被刺眼的绿光笼罩;我甚至看见另一个阿不思·邓布利多,他站在我的对面,沉痛地与我对望,然后抽出了武器。

     我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或许有几个世纪了。最后眼前的画面越来越亮,将我整个人都照得惨白。在仿佛永无止境的晕眩里,我瞪大双眼,“它们”慷慨地为我展示了我的未来。 

     碎片般的画面闪现在我的眼前,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它们的具体含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托起。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我拼命挣扎,不、不要让我离开—— 

      “如果你们真的是五维生物,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问。

      温柔的、如同海潮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回音四起,仿佛来自远古众神的低吟。

 

      “了解你。”

 

 

10

 

 

      “能听见我说话吗,格林德沃先生?”

 

      在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已经一百岁。

      我猛地坐起,警觉不安地打量四周,我在一个粉刷得雪白的病房里,手上缠满了监测生命迹象的仪器,病床旁的心电图机正发出稳定的响声。正如《圣经》里的拉赛路,我竟真的死而复生,但奇迹在科学中没有容身之处,是“它们”救了我。

      我的病床前有一个穿白大褂的棕发男人,他正拘谨地站在原地,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出于未知的原因,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讨厌他。

      “我在哪里?”我的嗓子嘶哑得惊人。

      “这里是地球,格林德沃先生,我的名字是纽特·斯卡曼德。”他支支吾吾地说,“几天前,我们在国际空间站附近发现了你,还有那个机器人。没人知道你在真空中待了多久,你被发现时已经失去了心跳,身体所有器官都停止了运转。老实说,我们没人认为你会醒来,除了我的老师。” 

      “你的老师,”我重复了一遍,感觉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你的老师是谁?”

      “你好,盖勒特。” 

      在听到那个声音时,我以为长期的宇宙漂泊使我产生了幻觉——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死前的想象,或许我仍然躺在睡眠舱里,而这只是又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我缓慢地抬起头。就在病房的门口,阿不思正站在那里懒洋洋地冲我微笑,他戴着半月牙形的眼镜,蓝眼睛温和地眯起来。为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几个世纪。

      “我离开了多久?”我问。

      “二十九年。”阿不思回答。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多亏了你,盖勒特,我最终解开了引力方程。我们已经掌握了利用引力异常的技术,很快,等空间站准备就绪,我们将带着全人类迁徙到木星的卫星上。” 

      “那个书架——你知道那是我?” 

      “我知道,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但我知道那是你。” 他点了点头,“因为你答应过我。” 

      我盯着他光洁的手指,想再问点什么,但不知道如何开口。在过去我足够狂妄,从未怀疑过他有一天会离开我,但在经历了五维空间漫长的噩梦后,我再也无法用往日的思维注视这个世界。或许我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他。 

      “你还留着那枚戒指吗?”阿不思先一步问。 

      我慢慢摊开右手,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将那枚戒指攥在手心。上面的金属石头——现在是一颗真正的、到过宇宙的星星了——正在病房的白炽灯下闪着寒冷的银光。阿不思将自己的手伸了过来,我慢慢地将戒指推进了他的手指。在碰到他的手指时,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他的耳根开始微微发红。注意到后我的心脏也开始狂跳,感觉几万只亚马逊蝴蝶正从胃里挣扎着飞出来。他仍然爱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这本就是不可改变的道理。他的手就和过去一样温热,我终于确认,眼前的一切不再只存在于我的回忆里。

      “二十九年,它一直在我身上。”我说。

      “事实上不止二十九年,在一个完全独立于这个时空的五维空间里,我看到了上亿个平行宇宙。”我尽可能平静地说,“地狱般的经历。几乎在每个宇宙里我们最后都分道扬镳。在其中一个里,你将我关进了牢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吧,”阿不思想了一下,又笑了,“至少这个宇宙的阿不思·邓布利多不会那样做。” 

     他不会吗?我不确定那一点,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向他抛出了邀请,我说:“你不好奇世界是什么样的吗?等这一切都结束,跟我走吧。” 

     “去哪里?”

     “一个能看见星星的地方。”我伸出手,而他抓住了。 

      他终于不再是我的回忆,他现在就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征服这个宇宙。”我回答,“我们一起。” 

      我们不过将从一个渺小的行星搬到另一个行星附近,我们连太阳系都没有逃出去,我们仍然在银河系的一个旋臂的最末端上,像银河系一样的星系有一千亿个。我见证了宇宙有多大、人类有多小、无限的可能性,最后又回到这里,但我甘愿回到这里。

      在这一刻,半人马座比邻星正在宇宙的深空中闪烁;在百万年后的某一天,猎户座的参宿四会发生超新星爆炸,强烈的电磁辐射会照亮天空几个星期;在两万光年以外,银河系的中心,黑洞半人马座A*正在源源不断地放射引力波;而几个小时后,英仙座流星雨将会掠过太阳系的天空;如果我们逃得够远,透过望远镜,曾经的地球霸主暴龙正站在北美洲大陆上发出震天的咆哮。 

     140亿年,无数个平行宇宙。爆炸、暴涨、星云、超新星、白矮星、中子星、黑洞。文明诞生又消亡,生命在灰烬中重生又回归原点,能量永不被毁灭,只是不断转换形状。无限是一切,也是什么都没有。大坍塌或是大冻结,宇宙最终将变成熵增的废墟。 

     我拯救了这个蓝色行星上的人类,但那又他妈怎么样?我有一辈子去了解万物的本质,但这一刻我只在乎一件事,只这么一件,我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原句:“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出自帕斯捷尔纳克的诗。

那句“了解你”来自《爱死亡与机器人》第三季第三集《机器的脉搏》,原句是“To know you”。英语更接近我想要在这里表达的东西。

感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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