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z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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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一切
都将遗失在时间长河
犹如眼泪
消逝在雨中

银河的脉搏(上)

星际穿越AU

本章字数1.7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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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四岁时,一个同班的男孩企图挑衅我。他称阿姆斯特朗登月只是美国的一场政治作秀,从没有任何人到过太空。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事实上,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写在历史课本上:阿姆斯特朗登月只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骗局,目的是逼迫苏联将所有财力和资源都倾斜在火箭上,最终引他们走向灭亡。这不是真相。我父亲曾展示给我他儿时的课本,上面清楚地记载了每一次阿波罗计划,从阿波罗一号葬身火海,到阿波罗十一号将美利坚合众国的旗帜插上月球的白色荒土。

      我父亲给我看旧时代火箭内部的相片,操作台是灰色的,数不胜数的金属按钮和操作杆排列在上面,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二十世纪的宇航员不得不记住每一个按钮的位置和确切用途。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带来整个航队的灭顶之灾。与此同时,出于经验的缺乏,那时的航天任务意外频发:电线起火、氧气瓶爆炸、饮用水不足,在太空中丧生并不是稀奇的事情。从地球到月球有238856英里,用这样的飞行器来进行这样的旅程,无异于划着一块洗衣板穿越太平洋。

      我父亲曾是一名出色的战斗机飞行员,他因为没能在最后的测验里达标而与他梦想的宇航员职业失之交臂。十七年前,他因为拒绝在平流层向饥寒交迫的难民投下炸弹而被NASA解雇,没过多久,美国国家航天局这个传奇的机构彻底宣布关闭。我出生那一年,美国政府修改了教科书内容,并告知全世界:阿波罗十一号从未到达月球。

      还是说回那个倒霉的男孩吧,在他朝我大声嚷嚷后,我拿出了一本旧时代的历史书展示给他看,并叫他蠢蛋,他才是那个被洗脑了的可怜虫。他气急败坏,冲上来朝我脸上揍了一拳,我立刻揪起他的领子反击回去。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从未在物理意义上的战斗中落下风,但这时阿伯纳西冲了上来——他是我高中时代忠诚的跟班之一,他显然不认为我具备将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蠢蛋揍翻的能力。

      在一片混乱里,我的右眼被对方击中了。但那个蠢蛋男孩显然更糟糕,他不得不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由于阿伯纳西的加入,这场原本平平无奇的打架在校方眼里成了有预谋的聚众斗殴,我被高中开除了。

      我父亲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他说:反正这个时代的高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政府巴不得把所有年轻人都培养成农夫才好呢。他有工程学的学位,索性在家教会了我一切。我花了几个月就学完了高中,但我去不了大学,也并不打算去,那些学府只是笑话罢了。 

      我问:能够教我开飞机吗?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飞机了,我父亲平静地说,时代淘汰了它们。 

      但总归有能够学的东西吧?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场火,好像曾经那个出色的飞行员格林德沃又回来了。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我知道这个中年男人从未走出驾驶舱,他憎恨种玉米和土豆、憎恨自己现在能够驾驶的只有拖拉机、憎恨窗外无尽的沙尘暴和被染成黄色的天空,他憎恨自己无法重回那片蓝天,因为这个时代不再需要他了。 

      我父亲从阁楼搬出了一堆年轻时的飞行员指导手册,还有各类繁琐的理论书籍,譬如空气动力学、材料学。除了没有真正的飞机来训练,他教会了我所有飞行员、还有工程师需要知道的东西,并强迫我接受体能训练。 

      在教会了我一切后,他在一天深夜里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走进了玉米地深处,那天夜里沙尘暴咆哮着席卷了一切,所有农作物都被夷平了。白天来了,然后又是黑夜。向沙尘暴中心走去的黑色背影是我对他最后的回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从德姆斯特朗高中退学回家那天,我看向镜子,发现自己的右眼从蓝色变成了银色——我的眼括约肌被打伤了,从此无法正常地反射外界的光,导致了眼睛的变色。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事实上,我认为它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我与生俱来的不凡。

      在冰冷的太空中漂泊时,我常想起那个不告而别的懦夫。他临走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盖勒特,有一天你将会做出伟大的事。

 

 

1

 

 

      二十一世纪初,农作物的生产几乎已经完全机械化,那已经是一条非常完备的环球体系,世上没有人——至少在美利坚,没有人会因饥荒或是干旱而死,农耕时代似乎彻底成为了过去式。人类掠夺这颗蓝色的行星,他们烧毁热带雨林、向海洋排放核废料、为了开采石油挖空了岩石层,当第一个臭氧层的空洞出现时,没有人想过那是来自冥界的钟声。    

      臭氧层不断出现破洞,来自太阳的强紫外线穿过了它们。这颗能够装满上百万个地球的主序恒星曾为生命提供赖以为生的温度,但现在紫外线穿透了地球的保护膜,直直射入海洋中,导致了藻类植物的变异。植物变异带来了新的病原体,在这些病毒将海洋植物消灭得干干净净后,它们侵袭了大陆,开始毁灭陆地上的农作物。

      枯萎病,一种植物病害,它飞速袭击了全世界,就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霍乱。

      到现在,我十八岁,这个行星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已经变成了荒漠,餐盘得被倒扣在桌子上,这样人才不会吃进去一嘴的沙子。我一个人住、没有家人和朋友,我花了所有时间来攻读我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那些精妙的数学公式和时空维度的概念使我着迷,尽管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研究那些东西了,政府和科学家们将全部心血放在了消灭枯萎病上。

      我想要找到一个答案,我不知道那是通向什么的。

      当那架三米长的无人机坠毁在家门口时,我仿佛收到了一种来自天外的召唤:它将改变我的人生。无人机的机身上印着NASA的字样,我立刻认出来它的型号,但它在十八年前就停用了,NASA也已经关停很多年了。我拿来工具拆解了这个大家伙,奇迹的是,它仍然有剩余的燃料,引擎也依旧完好,只是机翼有些磨损了。我不明白它为什么坠毁,更不明白这个没有感情的东西为什么要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一遍又一遍地巡视天空,是航天局忘记回收它了,还是一切另有目的?总而言之,我自己修好了它。在数十次尝试后,我终于用电脑入侵了它的系统(我知道我是个天才)。我成为了它新的主人,它在我的指令下能够飞去我让它去的任何地方。它就像一只巨大的宠物鸟,但更好的是它只是冰冷的机器,你不必与它建立任何感情。

      我依旧一心扑在书里,但我的新宠物很快为我带来了不速之客。

      十天后的一个夜晚,我被一声撞击大门的巨响吵醒,巨响越来越频繁,像是有饥肠辘辘的野兽试图闯进来。很快我听到了门板塌下来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频繁的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个人入侵了我的房子。我站起来,下意识在床头柜翻出了一个扳手,那是离我最近的能够防身的东西了。

      脚步声放慢了,一步、两步,它停在了我的房间门,我以为入侵者准备停下了。

      轰地一声,我锁好的房间门被直接破开了。

      几束绿色的激光穿过冷空气照在了我的身上,在月光下我看清了眼前的东西,我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扳手有多不堪一击,就在房间门口,四把阴森森的、漆黑的枪对准了我。

      “有何贵干,先生们?”我将两只手举了起来。

      “其他人在哪里?”为首的人问。 

      “没有别人,我一个人住。”我说。 

      四个穿军装的男人飞快交换了眼神,但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直到后面的人确认了房子里没有别人。

      “你从哪里搞来的那架无人机?”为首的人继续问,他似乎认为自己在审讯我。 

      “它坠落在我的家门口,我修好了它。”我如实说道。 

       “你还入侵了它的程序,让我们无法再追踪到它。”四个军人慢慢退开,一个老人走上前来,微笑着看着我。

       “那我得说,你们的系统真是不堪一击。我只是走进了一个房子,在每个房间的门锁上试了试,没想到有的门就自己打开了。”我耸了一下肩膀,“我一天大学都没上过呢。”

      老人有些惊讶,但他只是笑了一下,说:“我的名字是尼古拉斯·勒梅教授。真抱歉,现在已经很晚了,但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坐进地下会议室里时,我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四周坐着一圈穿着考究的学者,尼古拉斯·勒梅坐在最中间的位置,过了一会儿,一个手上捧着一大叠资料的红发男孩走进房间,坐在了勒梅旁边的空位上。

       “现在,我希望你能够再向我的同事们解释一遍,你是怎么截下来我们的飞行器的。”尼古拉斯·勒梅温和地说。

      我将自己捡到无人机的故事又阐述了一遍,再向他们解释我如何入侵它的程序、又修改了里面的内容,使它无法被GPS系统探测到。在听到我几乎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后,那些学者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这令我满意。

       “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样很好玩,不是吗?”我理所应当地回答,但眼睛一直放在那个男孩身上。这个房间里的人几乎都是老头,但他很年轻,与这里格格不入。他坐在教授旁边,安静地翻看手上的文件,里面全是列成表格的卫星数据。他的蓝眼睛平静而深沉,但红褐色的头发却像一团燃烧的火。

       “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我检查了你们的东西,无人机的燃料仍然充足,它的原始程序也没有任何故障,它为什么会坠毁?”我问。

      原本议论纷纷的学者们忽然全部噤声了,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愿第一个开口,就像在畏惧什么。尼古拉斯·勒梅深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苍老的身体,但在他准备张口时,另一个清澈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是引力异常。”那个年轻的男孩说,“它干扰了信号。”

       “谢谢你,邓布利多先生。”勒梅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又是谁呢,邓布利多先生?这里的学徒吗?”我直直地看向叫邓布利多的男孩的蓝眼睛,我习惯了做房间里最聪明的那个人,何况他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确切地说,是邓布利多博士。”他心平气和纠正我。

      我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旁边的尼古拉斯·勒梅大笑了两声,向我介绍:“这是阿不思·邓布利多博士,我最出色的学生。”

      “我下个月就二十岁了。”阿不思·邓布利多补充道,并对我耀武扬威地微笑。我很确信,他在为此得意。 

      “至于你,房间里的另一位年轻的天才,你叫什么名字?” 尼古拉斯·勒梅问我。

      “盖勒特·格林德沃。”我说。 

      “你让我想起另一个人,古斯塔夫·格林德沃,我曾经的学生。” 

      “那是我父亲。”我尽量平静地说,“他死了。” 

      “我真抱歉。” 勒梅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事实上,我倒认为那对他来说是种解脱。”我讽刺地说。 

       “他是当年最好的宇航员之一。”

      “他不是宇航员,他只告诉我他曾经是飞行员。” 

       “他就是这么告诉你的吗?不,你父亲是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宇航员,他年轻时去过国际空间站、登上过月亮、甚至前往过火星。在执行最后一次任务时,电线故障使飞船返回舱内部起火了,他逃了出来,但你的母亲在浓烟中丧生了。那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他的内心受了很大的折磨,我们的心理医生后来诊断他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具备回到太空的能力了,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告诉你一切。”

       “你非常聪明,在适当的教育下,你将成为举足轻重的人。或许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年轻的格林德沃先生?”尼可·勒梅问。我希望他能再将姿态放低一些。我的意思是,我是个天才,还是这个房间里最年轻的。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我说,而阿不思扑哧一声在旁边笑了出来。 

      “你还不明白吗?”阿不思笑着说,“我们是NASA。” 

 

 

2

 

 

      在很久以后,在拯救全人类变成我人生中的无数荣誉和暴行之一后,将会有狂热的崇拜者向我提问:格林德沃先生,您第一次坐进驾驶舱时是什么感受?在二十世纪,人类的火种刚刚在外太空点燃时,每个美国宇航员都至少完成了一个理工领域的硕士学位、两年以上的飞行员经历、还有艰辛而漫长的物理训练,而我显然不具备要求中的任何一条。神话故事里的英雄往往天生就具备某种强大的天赋,而我的历史比故事更加乏味:我在第一次坐进训练舱后几乎立刻弄明白了怎样控制飞行器的方向。很难说明白为什么,我就是理解如何驾驶它。对当时的我而言,使用那些操纵杆就像是钻木取火般显而易见。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头接耳后,几名设计火箭的工程专家诧异地再三阅读我的资料,说道:“这不可能,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父亲曾教过我许多驾驶飞机的知识。”我说。
    “你父亲年代的飞机和现在的早已不同了。”他们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更何况飞行器和飞机的驾驶远远不同。”

      “那么,或许我天生就是为此而来的。”我骄傲地俯视他们。 

      他们仍然在探讨是否可能在短期内培养一名新任宇航员,我走下训练舱的楼梯,看见了站在远处的阿不思。我期待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和其他人一样的惊讶,我无法不承认这一点,但他从容地站在原地与我对视,手中捧了一大堆演算纸。我大步向他走过去。

       “在你正式加入这个疯狂的地方前,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自己究竟加入了什么。”他说。

 

      阿不思带我参观尼古拉斯·勒梅的办公室,整面墙都被一面巨大的黑板覆盖了,上面写满了高等数学和物理推演,我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上面的方程式,竟然发现自己从未见过任何相似的东西。

      “他在试图解开这个方程式?”我问。 

      “这是勒梅教授的成果,我的工作就是协助他解开这个方程式。如果他在中途去世,我就得将这项工作终生继续下去。”阿不思点了一下头,“他从弦理论切入,试图在四维和五维的角度理解是什么导致了引力异常。我们已经尝试了上百种方法,但仍旧一无所获。” 

       “如果成功,这想必将掀起一场航天技术的革命,但地球上的人连饭都吃不上了——”我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你们要理解引力异常?你们在策划什么?”

      “NASA从未关停过,在枯萎病导致的食物严重短缺后,公众不愿意看到大量资金被用在虚无缥缈的太空探索上,我们不得不转向地下。但这些年来,我们从未停止过研究,勒梅教授将毕生的心血投入在引力方程上,为的就是它,拉塞路任务——” 

      接着,阿不思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我们要利用引力异常,带着全人类摆脱重力,从而离开这个濒死的行星。”

      我感觉到自己的胃缩紧了,但不是出于震撼,而是出于兴奋。

      “可人类能去哪儿?就算克服了重力这个运输障碍,适合人类居住的系外行星是极其稀有的,生命需要足够的水、空气、阳光、食物来源,更重要的是这个行星必须处在一颗稳定恒星附近的宜居区中。”我提出质疑。 

       “说得没错,格林德沃先生,我可以叫你盖勒特吗?”阿不思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手提电脑,将屏幕上演示的太阳系模型展示给我看,“我们需要一颗真正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但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直到十五年前,土星附近出现了一颗虫洞。”

      “出现了一颗虫洞?这不可能,虫洞怎么可能凭空出现?” 

      “它是被人为的放在哪里的,被‘它们’。” 

      “介意说得更详细些吗?” 

      “它们、上帝、外星人,随你怎么称呼,总之是比我们更高维度的智慧生命。”阿不思不紧不慢地讲,“我们没有人见过它们,没有人与它们成功达成过沟通,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但它们就在那里——引力异常就是它们促成的,虫洞也是被它们放在那个位置的。我们的宇宙对它们而言就像是一张可以随意涂抹、折叠、甚至撕毁的白纸,而时间不过是一座座可以随便走进去的房间。但幸运的是,尽管我们不确定它们的目的,它们目前所表现出来的举动显示它们在试图帮助我们。”

      “那么,虫洞的另一头是什么?”

      “另一个遥远的星系,在那里有一个以黑洞为中心的恒星系统。从我们派出的探测器发送回来的信息来看,在黑洞附近——我们管它叫卡冈图亚,有十二个生态环境优良的行星。我们认为那些高维生命在试图协助我们移居,其中一个行星或许会成为人类的新大陆。但距离太远,我们无法靠现有的技术确定究竟哪一颗才是真正的宜居行星,因此,我们派出了十二位宇航员——十二位勇敢的殉道者,每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出发的。他们穿越虫洞,各自前往了一个行星,如果经过探查,他们认为自己所在的行星是可能适合殖民的,就会往地球发回信号,然后在睡眠舱中等待救援。而如果所在的行星不适合生命延续,他们就会在那里永远地长眠。”阿不思艰难地停顿了一下, “已经有三位宇航员发回来了讯号,现在,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航队去确认三颗行星的宜居性,选出人类最终的新家。” 

      我抿了一下嘴唇,未知的事物使我感到亢奋。

      “你是在邀请我加入吗?” 

      “确切地说,是我个人认为你有资格加入。”他说。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脸上沾上了白色的粉笔灰,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但没伸出去。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我们的宇航员人手非常短缺,但教授们认为你太年轻、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并且缺乏上天的经验。我在试图说服他们,如果成功的话,你将获得两年的训练时间,我认为这对于你而言是足够的了,你认为呢?”他真诚地看着我,但我意识到他在悄悄打量我的脸,然后他的眼神凝固在了我的眼睛上,再也没有移开。我突然不再反感这个和我几乎同年龄的人,坦白地讲,我甚至希望能够更多地与他交流,我想要知道他打量我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认为你是对的。”我说。 

      “那就回见啦?我还得去协助教授关于方程式的问题,你有两年的时间向那些人证明我是对的。” 

      “我想要了解你。”我直直地看着他。 

      他被我的坦白逗笑了。“还有很长的时间呢。”他的英国口音有时令我发笑,但我喜欢他说话时句尾上扬的语调。

      从那以后,阿不思几乎每一天都来看我训练。

 

 

3

 

 

      沙尘暴来袭时,我和阿不思正处在一场激烈的关于暗物质的讨论中。起因是我突发奇想,提出是否可能:在太阳系附近存在着一块巨大的暗物质盘,在数千万年前,当一颗远道而来的小行星穿过奥尔特云时,暗物质盘的质量导致引力扭曲了小行星的轨道,使其偏离原本的路线、进入了太阳系、直直撞向了地球——这才是导致恐龙灭绝的真实原因。阿不思在听到后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利落地打开电脑,试图计算这种说法在数学上的可靠性。我们专注地将代码写满了屏幕,试图模拟小行星的轨道,以至于远方传来沙尘暴警报时,我们二人浑然不觉,正因发现了全新的理论而一起大笑。*

      他和我一样的快,有时甚至比我更快。他永远能够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想法,然后用超群的理论知识将它拓展开来。我的头脑就像一台永远在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很多时候,为了抓住脑海里流星雨般闪过的新点子,我的表达方式变得过于跳跃和晦涩,以至于常人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动物能够靠简单的肢体语言判断出对方是否有敌意,而人类创造的语言过于描述主观感受,缺乏真正高效的沟通模式,因此限制了我表达的速度。阿不思,这个不可思议的男孩,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与我语言共通的人,我知道我们的内心都渴望揭开万物的秘密。

      “你真的没上完高中吗,盖勒特?”阿不思一边笑一边问我。

      “邓布利多博士。”我将脸凑到他眼前,迫使他看着我,“我想我有足够多的证据说明,我仍然比你身边的人都聪明。” 

      “好吧,我目前还没能找到反驳你的例子。” 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的脸变红了,“可比别人聪明并不是到处指出这一点的借口,你知道训练中心的罗齐尔教授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你会成为比任何人都强的宇航员——如果你不是那么目中无人、不守纪律——” 

      “我只是指出了他们设计路线时的漏洞,他们明明可以在白矮星附近利用引力弹弓效应来转弯,再利用另一颗恒星的引力起到缓冲作用,这样至少可以缩短三分之一的时间和燃料,显而易见。可他们为了避免意外,让探测器绕了好几圈的远路,那太蠢了。在太空探索中,时间就是资源,不是吗?”我用手按住他的两边肩膀。 

      “你对罗齐尔教授提出建议时,也用了‘显而易见’ 、‘太蠢了’这些形容词吗?”阿不思反问我。 

      尽管心里已经想到了至少十种反驳的论点,我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这时大量黄色的风沙从没关紧的窗户外涌了进来。阿不思如梦初醒地惊叫了一声,挣脱了我的手起身去关窗。沙子冲进了屋子里,他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无力地试图拉住窗户,风暴很大,我不得不上前帮他关上窗户。

      他俯下身咳嗽了半天,我捏了一下他的肩以示安慰,然后他浑身突然绷直了。

      “沙尘暴出现的时间越来愈频繁了。”阿不思变得结结巴巴的,“地球的时间不多了。” 

      “但他们还没有决定让我进入这次任务,真见鬼,他们说我太年轻了、训练时间太短、没有驾驶经验,天知道他们还能在哪里找到比我更好的人选——”我还没结束抱怨,身旁突然传来了阿不思的抽气声。 

      “盖勒特,快看那里——”他指着办公室的角落。

      房间里到处都是沙,靠近窗户的书架旁沙子最多。而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书架旁的地面上,沙尘暴遗留下来的黄沙组成了一列古怪的图案,图案以一群排列均匀但长短不一的线条组成,我盯着地面半天,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又是引力异常导致的。”阿不思在我身边蹲下来,和我一起观察这诡异的图案。

      “你曾经说过‘它们’是在尝试帮助我们。”我用手去触摸地上的沙子,“或许这不是图案,是一道讯息。” 

      “摩斯电码。”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阿不思立刻蹦起来去拿草稿纸,而我仍然蹲在原地紧盯着地面。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在笔记本上计算微积分,发现书页上爬来了一只蚂蚁。我发现它在刻意绕开纸上的线条,似乎将墨迹看作一种障碍物,于是我试着在它路线的前方画上了一条新的直线,果不其然,它立刻调转了方向。我开始不断在它的四周画上线条,阻拦它的去路,那只弱小的蚂蚁便不断调转方向,寻找新的路线。最后它的四周全被我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它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漆黑的线条中间,肢体的每个部分都细微地抖动起来。我静静地看着它,它仿佛躺在一个黑洞的中心,马上就要被吸进去。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在更高维度的生物面前,我们都只是会思考的蚂蚁罢了。这时我父亲走进房间里,问我算术做得怎么样了,我用食指慢慢抵上去按死了那只蚂蚁,于是黑洞中心只剩下一滴几乎看不见的血。我说:再给我两分钟时间。

      现在,真的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操纵着地球上的一切。纵使我并不喜欢被监视的感觉,我的心里涌现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就好像我认识这串信息,就好像它们与我们是一样的人形文明。

      “解出来了吗?”我头也不回地问,但阿不思没有回答。

      我转过头去,发现阿不思仿佛浑身被冻结,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已经写满的草稿纸。我走到他的身旁,看见他已将长短不一的线条转换成了英语字母。解出来的讯息是一个简短的单词:GO。

      “它们知道。”阿不思激动地说,然后他第一次拉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它们一直在看着我们,盖勒特。”

      NASA中心的高层人员都来了,包括尼古拉斯·勒梅,他们围在一起观察书架旁的讯息,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是人类首次与高维生物达成沟通,“它们”希望我去穿越虫洞,我代表人类去找到新的栖息地。

      对我而言这很好。我乐于将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至于将它变好还是变坏并不重要。这其中的玄机是:改变它的人得是我。我看向阿不思,期望他也正像其他人一样用看待英雄的眼神看着我,但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不远处,嘴唇发白,似乎难以克制悲伤。

     我转过身,作为未来的救世英雄,大步走出门去。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他是第一个提出让我加入拉赛路任务的人,现在事实证明了我是被选中的人,他应该高兴才是。后来我穿着厚重的宇航服登上了火箭,我站在舱门口回望人群,来送行的人不多,他就站在最前方安静地目送我离开。燃烧的云霞翻滚着,缓缓下沉的夕阳将沉寂的山峦染成了橘金色。在二十世纪的阿姆斯特朗登月任务前,大批的媒体挤满了发射地点,全世界的人都围在收音机前接听关于火箭发射的消息,几名宇航员的名字被像国家英雄一样传遍全国。但现在NASA已经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里,这场人类史上最疯狂的任务在进行时,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不会像尼尔·阿姆斯特朗一样得到总统自由勋章。

      阿不思的身后是我接受了一年训练的NASA中心,再后面是一片荒芜的山野,山野里有他和弟妹一起住的木屋,我们曾在他房间里的那张小床上躺过,他的手总是温热的。在没有沙尘暴和工作的日子里,我们会躺在那座山上的玉米地里聊天。阿不思很喜欢反复念同一首狄兰·托马斯的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者应当燃烧着对日暮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我离开时二十岁,一直以自己比他年轻而自豪,但从登上火箭开始,我会逐渐变得比他年轻很多。

      队友在催促我入舱了,阿不思突然对我作出口型,他说:再见。

      火箭高速升空时,发动机喷射火焰的声音就像雷震一样惊耳,巨大的反力将我压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我头晕目眩,恍惚间想起我童年的一切,想起我被选中的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了他那时的眼神背后是什么,原来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感到不舍了。

 

      离开前我最后一次去那片山上,那天晚上难得能看见月亮,阿不思躺在我身旁,玉米叶在风中摇晃着发出唰唰的声音。我闻到淡淡的香气,我不知道是从那些表层盖满了黄沙的农作物里散发出来的,还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我想我也许是知道的。

      “你不高兴我要去外太空了吗?”我问。

      “你不明白吗?”阿不思反问道,然后又沉默了。

      “我喜欢你的眼睛。”阿不思说,“我是不是从没有告诉过你这一点,你的右眼就像一轮月亮。” 

      “你傲慢、自负、目空一切、蔑视他人,我有时甚至怀疑你有反社会人格,你对世界毫无信心,盖勒特,我找不到你为人类奉献的动机。”他确定地说。 

      当人的智慧达到一定地步时,凡世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有迹可循,生命以至于变得毫无意义,就像没人在乎自己是否会在抄近路时踩死了一只蚂蚁。早在多年前,世界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场,然而阿不思·邓布利多,我势均力敌的对手和良伴,他对人类群体抱有一种超越了利他主义的博爱,认为超群头脑的唯一用途是建立更好的世界。然而他只是生活在一群动物里太长时间,错误地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优柔寡断的家庭拖累了他,我知道我有一天会让他彻底站到我这边来。

      “如果我要去,那也不是为他们而去的。” 我说。 

      “我想也是,你只是想要成为带领人们走出黑暗的那个人。”他低下头喃喃自语,我意识到自己无法反驳他,“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想要告诉你这个,别打断我,盖勒特。” 

      我好像预见他要说什么了,我突然感到如临大敌,想要捂住他的嘴,但他抢先一步抓住了我的手。

      “我非常爱你。” 他看着我说。 

     哈!我感到一阵狂喜,我骗住他了。这个年轻的天才男孩,我竟然骗来了他的心。这意味着他仍然会被情感所左右,我才是那个更加强大的。我征服了他,而我现在即将带领全人类去征服另一个星系,我最终是两个人中间的赢家。

     我说,我也爱你,我们在黑暗里重复了一遍,然后又一遍,直到口干舌燥。他真诚而专注地看着我,而我过于兴奋,脑袋发热,无法抑制自己的微笑,也无法停止凝视他的眼睛中自己的倒影。 

 

 

4

 

 

      太空舱里的日子封闭而枯燥,从地球到虫洞需要两年的航行时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躺在休眠仓里。这期间我总是断断续续梦到以前的事,训练中心的心理专家说这是正常的。在过去,有宇航员因无法忍受孤独而在飞船里变成了疯子,我确信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医生们对我做心理评估时如同发现了新的小行星,他们惊异地说,我的精神坚韧到无可动摇,我天生就是这场拯救全人类的任务的执行者,我是被“它们”选中的人。评估结果出来时,心理医生们围在一起,屋子里的人都在惊讶地赞叹,只有阿不思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墙角。他的眼神穿过嘈杂的人群,茫然地注视着我,我走上前去拉走了他。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我听到他深深抽了一口气,好像立刻要流眼泪了,但我确信他没有。

      我们躺在屋顶上,夜晚的沙漠冷得惊人,阿不思打了一个喷嚏,我于是把他搂过来,裹在了我的外套里。

 

      尼古拉斯·勒梅知道我被选中的事后并不惊讶,他将我单独邀请进了他的办公室。房间的布局将使任何拜访者感到窒息,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巨大的黑板。四面墙壁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论文公式,桌子上也摆满了几十厘米厚的演算纸。这个白发的老人真的将毕生都奉献在了攻克那个改变一切的方程式上,而没有人知道那个解究竟是否存在。

      “我很乐意去。”我先他一步说话。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格林德沃先生,你是一位非常罕见的年轻人,你天生就是文明的开拓者,淹没在人海会使你感到痛苦。邓布利多先生也是这样。”勒梅透过厚厚的眼镜犀利地审视我。 

      开拓者,我喜欢这个名称。但我憎恨别人用这样仿佛看透一切的神情看我,于是我说:“但我没有理由为人类做这一切。如果我留在地球上,食物供应仍然够我活过一生,但在黑洞附近航行——只要一个不慎,引力会将我的身体扯成两段,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甚至一群还未出生的人这样冒险呢?”

      尼古拉斯·勒梅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前,眼镜反射出一道寒光,他慢慢地说:“你认为饥荒是我们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是吗,格林德沃先生?”

       “这么多年,人们一直以为枯萎病带来的最大威胁是食物短缺,存在了数百万年的人类文明将死于饥饿,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植物死于枯萎病时,它们将氧气大量转化为二氧化碳,最终大气层内将无法扭转地被巨量的二氧化碳占据。我是一个老人,我足够幸运地看不到那一天到来。”尼古拉斯·勒梅深沉吸了一口气,“然而你和邓布利多先生的这一代,几十年后,人们将无处可逃,在绝望中窒息而死。”

      “穿过虫洞,去找到我们的新家。”这个白发的老人令人信服地微笑,“等你回到地球时,我想必也已经解开引力方程了。” 

      他看着我,显然已经彻底看透了我在乎的东西。冷汗打湿了我的衬衫,在那个压抑的办公室里,我不得不作出了选择。

 

      还是说回那个夜晚吧,在我还年幼时,报纸上每天都在宣布有新的动物灭绝,然而银河是仍旧肉眼可见的。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年代的人类再度像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仰望星空时,已经没有指明道路的北斗七星了,我们抬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一直到现在,我带着全人类的希望在宇宙中航行,我终于看到了旧时代的书本上描述的漫天繁星——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星星在闪光,天空真的如同一道波光粼粼的、银色的河流。我希望阿不思有一天也能看见这样的景象。

      “那里就是仙后座,它的上方是仙王座,而右下方是仙女座,再过一段时间,英仙座也要升起来啦。”阿不思抬手向地平线的方向指去,“那里是土星,很快海王星就会出现。”

      “但天上什么也没有。”我戳破他的幻想。只有恐怖的黑暗,漫天的尘烟将我们困在这个行星上等死。 

      “星星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阿不思说,“但它们一直都在原来的地方,盖勒特,我一直想看看它们原本的样子。” 

      “我回来后会告诉你一切,关于虫洞、恒星、中子星,如果足够幸运,我还能告诉你黑洞的事件视界附近是什么样的。”我说。 

      阿不思不以为然地笑了:“卡冈图亚的引力太强了,等你回来,我或许已经一百岁了,牙全部都掉光,胡子拖到地上,老得已经不认识你。可能已经躺在一座棺材里,或者更糟,你连我的尸体都见不到。”

       “别说傻话,阿不思。”我抓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他脆弱的脉搏在我手指下跳动, “别忘了我是你们当中最好的,至多二十年,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有一瞬间我开始憎恨相对论,我希望它能够崩塌甚至被证伪,我希望它从未存在。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盖勒特,我算过数学,卡冈图亚事件视界附近的行星上的一小时就是我们这里的七年。在星际航行中,时间是一种残酷的、比空气和水更加稀缺的资源,我们没有获得它的办法,活着就是在失去。你看,我现在坐在你面前,但很快,我就会变成你的回忆了。”阿不思靠得离我更近了,我听见他在冷空气里轻轻呼吸的声音,我总觉得他呼吸时会吐出白色的霜花。 

      他没有说错,他如今已成了我最难以割舍的回忆,我记得有关于他的一切。

      “但我必须去。”我说。

      “你说得对。”阿不思点了一下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你应该去。”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重复了一遍。 

      “你不相信我吗?”我很久才问出这一句话。

      “看样子我们又绕回来了。”阿不思好像笑了一下,“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相信你,然而你现在只是不愿接受现实,你这么聪明,你会想通的——” 

      “我一定会回来。”我打断他,我抓住了他的手作出承诺,“我将带着一个新世界回来。”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盖勒特。”他显然不相信我,只是尽量轻快地说,“我们来跳舞吧。”

      他敏捷地从房顶跳下去,把手伸出来,向我发出邀请。他的蓝眼睛像星星一样在发亮,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忍住眼泪。我好像终于看见了闪烁的群星,看见了他口中美丽的仙后座、灿烂的仙王座、还有一大群太阳系的行星,但不是在夜空上看见的,是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的。

      “在沙漠里跳舞?你们英国人都爱这么干吗?”我笑出声。 

      “别废话啦。”阿不思向前几步拉住我的手,开始在夜空下旋转。我的手指压在了他的手腕处,我感受到他的脉搏正在加快,越来越快。他一边跳舞一边轻飘飘地哼一首歌,我的记忆里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它被写成时,世界还不是这个模样的。

      我讨厌音乐、讨厌跳舞、讨厌诗歌、讨厌一切浪漫主义超过实用主义的东西、更讨厌这个世上有人和我一样。

      我一开始怎么没发现呢?我曾经想要击败这个人,我憎恨这世上竟然有人和我一样有同样钢铁铸成的头脑,有人打碎了我天生不凡的幻梦,我曾想要碾碎他的自尊、击毁他的骄傲、占有他的心脏,但现在,我竟然可耻地想要吻他,我想要吻他。

      我想要吻他。

      但我从睡眠舱中醒来了。

 

 

5

 

 

      我比原定穿越虫洞的时间提早醒来了一星期,没人知道为什么,我的队友们仍然在沉睡。我们乘坐忍耐者号在宇宙中航行,它拥有十二个组成环形的航天舱、一个控制中心、两个着陆器和两艘小型飞船。我从雪白的睡眠舱中站起来,即便忍耐者号的供暖设施充足,我依然感到无比寒冷,这代表我们已经远远离开了那颗人类赖以为生的主序星。我试图在窗口找到地球,但窗外数以万计的星星闪烁在黑暗的幕布上,而那颗被海洋覆盖的蓝色行星早已被抛在了十三亿公里之后,我甚至无法辨别太阳在哪里。

      塔斯慢慢顺着它底部的轮子滑行过来,停在了我面前,它面部的屏幕开始不断闪动蓝光,就像是在注视我。塔斯是地球科技所能造出来的最前沿的智能机器人,但它的外表就像几个被缠起来的冰棍一样可笑。我第一次见到它时,曾经嘲笑它看起来像是一个会说话的洗衣机。

       “你睡了两年零三十五天,格林德沃先生,罗齐尔博士和沃格尔博士还没有醒来。” 它说的是我的两名队友,太空生物学家文达·罗齐尔和地质学家安东·沃格尔,文达的父亲罗齐尔教授曾是负责训练我的人之一(但他从未喜欢过我)。塔斯人工合成的声音毫无起伏,制造者为它加入了加拿大口音,这滑稽极了,使它听起来既不像个彻头彻尾的机器人,也不像个真正的人类。

       “一切都正常吗?”我问。

       “我一直在监测忍耐者号的数据,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您需要看地球发来的信息吗?”

      我几乎是立刻奔向了通讯仪。

      屏幕上是阿不思,他的轮廓一点都没变,只是脸比我离开时更苍白了,他的蓝眼睛底下有一片浓重的青黑,他看起来疲惫极了。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墙壁上贴着几张他喜欢的二十世纪的乐队海报,他一直喜欢那些古老的东西,我只认得出披头士。阿不思的身后是那张窄小的木床,它完全不够两个成年人躺在上面,曾经有一次我不慎翻下了床,浑身都沾上了沙子,阿不思大笑不止,以至于也从床上摔了下来。

 

       “晚上好,盖勒特。我不知道你多久能看见这条留言,勒梅教授说他们会尽最快的速度把它发出来。今天是你离开的第三个月,勒梅教授和我仍然在尝试解决引力方程,上周我们尝试了一种全新的解法,与我之前的思路完全背道而驰,但这次我们离最后的答案似乎更近了。等一下,阿利安娜,别光脚在地上跑,你会着凉的,过来给盖勒特打个招呼——”

      他十五岁的小妹妹阿利安娜出现在屏幕上,娇小的阿利安娜靠着她兄弟的肩膀,欢快地对着摄像头招手:“盖勒特,阿不思说你去拯救世界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安娜,亲爱的,通讯是单向的,盖勒特没法回复你——”阿不思耐心地说。

       “可你们为什么不把通讯器做成双向的?”阿利安娜天真地问。阿不思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我知道他准备开始长篇大论地向她解释那些科学原理了,他对自己的妹妹一向这么耐心,我有时甚至感到嫉妒。但这时阿利安娜突然俯下身,她的脸消失在了屏幕上,我只听见她的嘴里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喘不上气,浑身无力地缩成一团,这使她显得更瘦小了。 

       “你该上床休息了,安娜,你可以下次再来跟盖勒特聊天。”阿不思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使她感觉好些。

       “好吧,不论如何,祝你好运,盖勒特。”然后我听见了一阵离去的小跑声。

      在我的记忆里,阿利安娜·邓布利多似乎一直都是病着的。她的肺部器官先天发育不全,毫无疑问,这在沙尘暴肆虐的时代会为人带来灭顶之灾。她崇拜阿不思,认为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而在认识我之后也像崇拜她的哥哥一样崇拜我。

       “阿利安娜的病每天都在变得更严重,医生们无能为力。他们说,她的肺功能无法支撑她在现在的地球生存下去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奇迹发生。”阿不思说,“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盖勒特。”

      坦白地说,我其实从未喜欢过阿利安娜(或是任何人)。在父母双亡后,病弱的妹妹和粗野的弟弟成为了阿不思身上最大的负累。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真正出类拔萃的人,他的时间理应被用来理解万物,但他却不得不浪费时间在家务、照顾孩子、甚至是教授他的妹妹愚蠢的中学数学上。而最令我愤怒的是,他用亲情蒙蔽了自己的双眼,他告诉我他做那一切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爱他的家人——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在和我探讨恐龙和大爆炸时,比他在家时快活一百万倍。

      我暗暗地希望阿利安娜能够消失,即便她对从头到尾待我友好极了,即便她真心像看待另一位兄弟一样看我,我希望阿不思能够从此脱离那个将他不断下拉的家庭。当我返回地球,他将没有选择也不可避免地永远和我待在一起,我们去完成伟业:解开一百个世界之谜、发现一千颗系外行星、我们驾驶飞船去冲进黑洞、侵略外星文明、解开平行宇宙的秘密、把金字塔建在太阳上⋯⋯我们是这场人类大迁徙的领军人,我敢肯定在未来的历史书上,我们的名字会被写在一起!

      但我真的希望阿利安娜·邓布利多死去吗?我唾弃人之间的感情,爱不过是基因为了延续而创造出来的幻觉,但我知道家庭对阿不思有多重要。我只是希望这个女孩能够从此安静、一言不发、悄然无息退出她哥哥的世界罢了,她是阿不思的枷锁,可我从没有真的希望她残酷地死去,因为那将对阿不思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我并不盼望着那一天。而想到阿不思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心里突然感觉被针扎了一下。

 

      画面闪了一下,然后切换到了下一个视频。阿不思仍然坐在那里,我想念仍然能够伸手触到他的红头发的时候。我从阿不思身后的黑板看出来他现在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件外套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那是我临走前搭在上面的,我坚信他从未拿下来过。

      “嗨,盖勒特,我刚刚和阿不福思吵了一架。”

      “阿不福思指责我每天都一门心思地扑在工作上,一点照顾阿利安娜的时间都不肯留。他说的没错,我这段时间太忙了,或许我真的忽略了他们的感受。但我无法向阿不福思解释任何拉赛路任务的事,我只能告诉他我们在竭尽全力拯救人类文明。但他一点也听不进去,说我是在胡扯,说人类没救了。”  

      阿不思·邓布利多和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出自同样的父母,这件事比宇宙存在了一百四十亿年更使我震惊。如果说我从未喜欢过阿利安娜,那么我对阿不福思就只剩下彻头彻尾的厌恶了。这是个十八岁的野蛮人,有那么一次我和阿不思开始争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伊萨克·牛顿究竟谁更聪明,而阿不福思·邓布利多竟以为我们在聊两位邻居家的事,匪夷所思。他热衷指责阿不思将时间都花在工作上,有一次我带着尼古拉斯·勒梅的资料前去拜访阿不思,正好撞见他们在吵架。阿不福思指控阿不思将他们视作累赘,而阿不思——我永远骄傲的同伴——竟然站在原地平静地接受指责。我无法忍受,上前去和那个粗野的男孩争论,我们最终扭打在一起。现在,我只希望当时能够多揍他一拳。

       “阿利安娜有时会在睡前提起你,她昨晚问我:盖勒特去拯救世界时会遇到危险吗?”屏幕上的阿不思慢慢地舒了一口气,克制而平静地注视摄像头,“她想念你,盖勒特,我也一样。”

       “等你从休眠舱里醒来,你愿意替我看一眼窗外的银河吗?就当是为了我?” 

 

      画面再次切换了,这一次的阿不思躺在白色的房间里,我立刻从椅子上直起身来。他看起来真糟糕,嘴唇发白,红头发凌乱地扒在脑袋上。

       “我是不是很久没有跟你说话了,盖勒特?真抱歉,这段时间我住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医生说我只是太累了。指挥中心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仍然在计算引力方程,我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新的解法,但依旧没有结果,这感觉就像是大海捞针,我实在是个不合格的理论物理学家。”

      “我做手术时梦见你了,我梦见你回来了,天啊,你已经离开一年了。”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然后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脸。 

      他的声音从手指里传出来:“麻醉药的效果还没有完全过去,护士要求我回到床上休息。我真希望能和你多待一会儿,但我必须得走了。回见,盖勒特,一切顺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等等、别走——我盯着屏幕慢慢捏紧了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冒汗。但没等我做出更多反应,屏幕上的画面短暂地晃了一下,视频再次切换了。

 

      在看到屏幕上的阿不思后,我几乎立刻知道发生什么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办公室里,双眼通红、鼻子歪斜着。他正在痛苦——不、不要是那件事——

      “阿利安娜去世了,盖勒特。” 

      他说这句话时无知无觉、既茫然又平静,像是会说话的幽灵。我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在我的记忆里,他和我在一起时总是在快活地大笑,然而我才离开了两年,他所经受的一切已经快要将他压垮。我不知道是因为地球上真的已经天翻地覆,还是我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阿不福思在葬礼上打了我一拳……就在鼻子上,我应得的。如果我已经解开了引力方程,我们现在就已经在一个全新的行星上,一个不用把餐桌上的盘子倒扣着放的地方,在那里她或许会有救。但我解不开那个该死的方程,尽管我尝试了一遍又一遍。”他梗住了。

       “我一直在监测你那里的轨道数据,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个星期你就能看到那个虫洞了。我已经开始变老了,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我知道对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但两年已经过去了。地球上的饥荒和风沙越来越严重,人们在死去,我们住的地方现在也几乎只剩下一片荒漠。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慢。

       “我好像说太多了,真抱歉,你不会想听这些的吧?”

      “⋯⋯我想念你,盖勒特。” 

 

      突然间,屏幕回归一片漆黑。不论我怎样等待,屏幕都没有再亮起来的迹象了。

      “您还好吗,格林德沃先生?”塔斯问。我从未想过人工智能竟还会关心人类。 

       “好极了。”我盯着不再亮起的屏幕说,“我得立刻完成这一切,然后赶回地球。”

      在等待队友从休眠中苏醒的一个星期里,我不得不与塔斯在舱内相处,这里狭窄极了,清醒地待在里面就像是在坐牢。而比坐牢更糟的是,隔绝在室温环境和冰冷真空之间的,只是飞船上几毫米厚的铝板。机器人起初试图对我开玩笑来缓和气氛,但这只使我感到渗人。“你刚刚是在开玩笑吗?”我像见鬼一样看着它。

       “我的默认幽默指数是75,如果您不习惯,可以随时更改。”它毫无感情地回答。

       “改到40。”我说。于是它终于闭嘴了。

      更多的时间里,人类血脉里渴求群居的本能使我开始不断想到过去在地球的日子,基本是关于阿不思的,这完全可以用心理学解释。奇怪的是我只和他相处了两年,但回忆起来却像是一整个世纪。我吻过他吗?这很难说,我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这时竟出人意料地消退起来。吻的定义是什么?

      我想起另一件事,在138亿年前,大爆炸刚刚发生,恒星和星系还没有形成的时候,世界只是一团巨大滚烫的等离子气体。婴儿宇宙里的量子涨落创造了声波,真空当然是无法传播机械波的,但这些振动的声波却在物质和光上留下了烙印,就像人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一样。NASA的普朗克望远镜曾经探测到了这些烙印——宇宙里明暗不同的色斑,他们通过这些美丽的足迹还原了宇宙创世之初的声音。阿不思在工作时总爱戴着耳机,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究竟在听什么,他于是将一边耳机分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宇宙的声音,像是心跳声、喘息声、火车在轨道上行驶时发出的沉闷的挤压声。这时阿不思看着我低低地说:“你不觉得这很像是脉搏吗?银河的脉搏。”

      我将耳机还给他时侧了一下头,他和我靠得实在太近,于是我的嘴唇碰到了他的——究竟碰到了吗?我只记得他愣在原地,却又目不转睛地、迷恋地看着我,他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我引诱。那算是一个吻吗?我那时不以为然,而两年后再回忆起来,迟到了这么久,我突然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

      直到我的队友们从长眠中苏醒,我终于看见了那个扭曲的球状空间,它静静地飘在土星旁边,像一块卷起来的地毯般把时空包裹在中间。

      穿越虫洞的膨胀区时,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魔幻起来。

      我依旧记得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 

 

 

 

 

 

 

 

 

 

*这里关于恐龙和暗物质的理论不是原创,它出自丽莎·兰道尔的书《暗物质与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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