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z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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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这一切
都将遗失在时间长河
犹如眼泪
消逝在雨中

【无色坟墓12H】23:00 Prophecy of Love


先是一片升腾的灰烟,使人看不清正在发生什么,接着烟雾里冒出了铺天盖地的火光,好像是恶咒在乱飞。

突然一阵刺眼的光覆盖了全部画面,然后一切停止了,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只微微颤抖着的、紧抓着魔杖的手上,魔杖尖直直指向画面以外,几乎要穿出水晶球来攻击现实里的人。

几秒以后,画面只剩一片黑暗,水晶球嗡嗡的振动也停下了,房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阿利安娜·邓布利多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了那只注定会杀死自己的手,而她认得那只手的主人。





阿利安娜是被邻居发现昏倒在家门口的。

她被发现时浑身都被汗打湿了,手指在失去意识后仍在微微颤抖,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与精神上经年的病痛使她的身子瘦小极了,她趴在地上,好像一只羽毛被雨打湿后便从树上落下来的鸟。她周围是一地散落的碎玻璃,那是她魔力乱窜时打碎的。住在不远处的邻居太太在散步时发现她,邻居女人是个独居的寡妇,年轻时曾嫁给一个麻瓜,她是为数不多知道阿利安娜异常的人。她担心阿利安娜的魔力暴动会伤到自己——那孩子疯起来时连自己的母亲都能伤害,因此她犹豫了半天不敢上前,但内心敲打的良心使她最终踏到阿利安娜跟前,急急敲响了邓布利多家的门。

“什么事,太太?”开门的是阿不思·邓布利多,两兄弟中文质彬彬的那个。

“我刚才走过来,就看见这孩子躺在门口!”

阿不思和阿不福思·邓布利多都吓坏了,他们立刻合力将阿利安娜抬到床上,这时已经接近傍晚,太阳很快就要完全落下了。阿不福思焦急万分,想要冲出家门去外面找医生,但他迅速被阿不思拦住了。

“你和我都知道,如果阿利安娜的身份暴露,她会遭遇更大的危险。”阿不思低低地说。

一直到了晚上阿利安娜才醒来,她醒来时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两个哥哥。十四岁的阿利安娜努力睁开眼睛,想要适应烛火的亮度。长年的与世隔绝使她的精神饱受折磨,因此她的情绪敏感极了,说话总是小心翼翼。而不见阳光又令她头发稀疏、皮肤苍白,外表看起来像个营养不良的儿童。此时她的嗓子有些哑,对着自己的两个兄弟虚弱地笑了笑。

“阿不思、阿不福思,真抱歉⋯⋯我想要走回家,但我太累了,一直走到门口,我实在走不动了。但愿这一次没给你们带来太多麻烦。”阿利安娜说。


每个有阳光的下午,阿利安娜都一个人独自到邓布利多宅的周边玩耍。英国的天气出了名的坏,在夏天以外的季节阴雨天几乎成了常态,阿利安娜能够真正独自出门的机会其实很少,但这对于一个随时可能发狂的病人来说依旧并不合适。然而邻近的区域很少住人,阿利安娜又极力要求——她实在难以忍受积年累月都待在一个小房子里,她没有朋友,大多数时候家里只有阿不福思,而阿不福思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阿不思与阿不福思因此不忍拒绝妹妹的这一点请求。这件事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什么事故也没出,直至今天阿利安娜的昏倒。

“发生了什么,阿利?”阿不福思后怕极了,他的整张脸都痛苦地皱了起来,他揣揣不安地等待妹妹的回答。他总是将一切责任都归咎到自己身上,认为上一次自己没能及时赶到是导致他们失去母亲的唯一缘由。他担心阿利安娜又一次像小时候一样在外面陷入了危险,如果是那样他永远也难原谅自己。

“我好几天都听见其他人在谈论那个新搬来戈德里克山谷的女人⋯⋯”阿利安娜的声音逐渐变小,即便阿不福思是同她关系最好的哥哥,她仍然担心会被指责,“他们说那个人是先知,可以在水晶球里和茶叶里看见未来发生的事情,就像阿不思的教科书里写的卡桑德拉·特里劳妮一样。”*她羡慕她的兄长们有自由上学的权利,时常悄悄翻看他们的教科书。

“所以我走远了一些,我想要去找她⋯⋯”阿利安娜慢吞吞地说,她悄悄抬起眼睛打量两个兄弟的脸色。阿不福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而连一向好脾气的阿不思,此时眉毛也紧紧皱在一起。他们都知道上一次阿利安娜跑到离家远的地方发生了什么,那是发生在这个家庭一切悲剧宿命的起源。

“然后呢?”阿不福思一字一顿地问。

“然后,我见到了他们说的先知,我进了她的房子,她给我看了她的水晶球。”阿利安娜低下头,“再后来,我想要回家了,可是太远了,我感觉越来越累,走了很久才走回家,但想要开门时就累得站不起来了。”

“她对你做了什么?”阿不福思继续追问。

“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给我看了她的水晶球,然后祝我好运。”

“看在梅林的份上,阿利安娜·邓布利多,你不能这样一言不发地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告诉过你无数遍,外面很危险,只有家里面是安全的。天啊,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看见你昏倒在家门口时我快要吓疯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阿不福思气极了,他想要教训她,但对着阿利安娜却说不出重话,于是声音卡在了嗓子眼。

阿不思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俯下身温和地看着阿利安娜,既有耐心地问:“阿利安娜,你为什么想要去找先知?”阿利安娜不说话,于是阿不思又重复了一遍。

本来一言不发的阿利安娜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阿不思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阿不思发现阿利安娜的眉眼真的很像他们的母亲坎德拉·邓布利多,她坐在烛火下,就好像那个在痛苦中死去的女人死而复生了一般。

“我想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空气凝结了。


“你究竟在想什么,阿利安娜?”阿不福思的牙齿快要咬紧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因为我发誓我会宰了他——”他听过山谷里其他人的流言蜚语,有人会传谣言说阿利安娜其实是个天生的黑巫师,她迟早有一天会威胁到其他巫师的安全。甚至有人威胁要将邓布利多家报告给傲罗司,这件事在一个夜晚后平息,因为阿不福思连魔杖都没有带就冲进那人的家门,赤手空拳打掉了对方的门牙。在母亲死后,他一直负责照顾阿利安娜的生活,他不相信自己一直极力保护的妹妹会无端出现这样的想法。

“我们都是会死的,阿不福思,我只是想要知道什么时候。”阿利安娜想要拉住他。

然而在下一秒,阿不福思夺门而出。

阿不思知道阿不福思并不是出于愤怒而离开,他只是无法接受像谈论天气般谈论死亡,特别是有关阿利安娜的。他们都被刺痛了。即便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历史上没有过长寿的默然者,事实上,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记载过活到成年的默然者。阿利安娜迟早会离开他们,这件事一直是悬在天花板上的阴云,没有人主动提及,可阴影却随时随地笼罩着这个家。阿不思叹了一口气,他直起身,想要出门去找阿不福思,以免对方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但阿不思的衣角忽然被身后的阿利安娜拉住了。

“我听见你和盖勒特在谈论去欧洲其他国家的事,阿不思。”阿利安娜的声音小小的,她被阿不福思吓到了。

“什么时候听见的,阿利?”阿不思的身体僵住了。

阿利安娜没有回答,她只是怯怯地问:“你拒绝了他,阿不思,是因为我吗?”

阿不思的手颤抖了起来,他立刻明白了一切,自责与愧疚冲散了他,不止是由于阿利安娜的昏倒,更多是因为阿利安娜并没有说错。他连连摇头想要否认,“不、不,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阿利,你从来就不是我拒绝任何事的理由。”

“关于妈妈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阿利安娜轻声说。

阿不思怔住了,这是他们几个月来第一次谈论起母亲。在母亲的意外死亡后,他们再未提起过她。谁也不愿意去直面她的离去,还有她离去的真正原因。阿不思记得那个雨夜,雷声轰鸣着,电光不断地照亮黑色的天空。阿利安娜吓得大声尖叫起来,雨天一直使她恐慌,她几年前在一个雨夜看见父亲出了门,从此她再未见过他。那一天起,暴雨在这个女孩的心里变成了黑色的会吞噬人的摄魂怪物,雷声是怪物喉咙里的嚎叫,闪电是怪物眼球里反射的光。童年的苦难使阿利安娜的魔法变得尖锐而难以预测,她混乱的魔力到处乱飞,房间里的家具全部倒下了,连房子都跟着震动起来。而当雨终于停了时,天已经大亮,阿利安娜的魔力逐渐平复下来,阿不思与阿不福思终于赶回家。他们在房间里发现了母亲坎德拉·邓布利多冰冷的身体,她被压在沉重的衣柜下面,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们沉默地带着母亲走了,没有人再谈论过那一天。没有人去移动他们挚爱的母亲的房间原本的布局,她原本准备去晾干的湿衣服一直放在椅子上,杯子里的红茶从没有人去倒掉,床铺也是凌乱的,那个地板上的衣柜永远保持着倾倒时的姿态。仿佛只要不去触碰这件事,这个家里母亲的幽魂就永远无处不在,永远缠绕在他们的生活当中,永不离去。

从那一天起,刚从霍格沃茨毕业的阿不思不得不成为了阿利安娜的监护人,即便这时的他也只有十七岁。他自己甚至都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要去学会承担另一个生命的责任。

他才十七岁,他知道自己从此再也没有办法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的未来本来一片光辉灿烂,他还在霍格沃茨时是万众瞩目的天才,魔法部在他还没有毕业时就抛出了橄榄枝,傲罗司和法律司都在争抢他未来的去向,但他向往着比英国更大的世界——而现在命运却将他困在这个几乎能一眼望到尽头的小山谷里。渴望不凡的火焰在他的胸腔里燃烧着,家庭的责任却过早地禁锢了他的手脚,他陷在沼泽里,一步也迈不开。在遇到那个从德姆斯特朗来的金发男孩前,他几乎要彻底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他以为阿利安娜什么都不知道。

“不,阿利,没有人觉得那是你的错。”阿不思痛苦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但想到自己本可以永远的一切,他被刺痛了。

阿利安娜什么都没说。阿不思努力看向另一边,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问道:“那么,在水晶球里你都看见了什么,阿利?”他知道阿利安娜一定是看到了反常的事物,才会因情绪激动而昏过去。

“我不能说。”

阿利安娜眨着眼睛思考了一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好像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向你担保你可以相信我,阿利,任何事情都可以。”阿不思向她保证。

“我不能够说,哥哥。”阿利安娜仰起头看着他。

“为什么?”阿不思不解。

也许是源于困倦,阿不思的眼前逐渐变得有些模糊。他突然感觉阿利安娜的脸正和放在她床头的雕塑慢慢变近,那是麻瓜的希腊传说里命运女神的石膏像,是母亲从婚前的家里带来的。命运女神的面容庄严而肃穆,她的手指尖缠绕着象征人世间一切故事的丝线,披散着金色头发的阿利安娜神情哀伤而恍惚,泛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在一瞬间,摇晃的灯火下,阿不思仿佛看见妹妹的脸变得透明,然后与雕塑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阿利安娜的声音好像越飘越远:“我伤害过很多人,但那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愿。哥哥,我没有一天不为此感到痛苦的,我知道你也很痛苦,但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不能说,对不起。”

“你不会死,你还会再活很久很久的,我保证。阿利安娜,忘掉今晚吧。”




盖勒特·格林德沃刚走到邓布利多宅的门口,就险些被猛地打开门的阿不福思撞上。阿不福思怒气冲冲,他的脸很红,喘着粗气时像一只发怒的山羊。

知道了事情原委的阿不福思一边诅咒着骗子一边气冲冲地出了门,他认为所谓的先知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决意要让那个害阿利安娜生病的罪魁祸首得到教训。他实在过于生气,以至于忽略了家门口站着他从来不喜欢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只是原地狠狠跺了一脚,便飞快地向外走了。

“你的弟弟又出了什么问题?”盖勒特扶住了木门,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阿不思,他有些想笑。阿不思为他解释了一遍事情原委,除了与阿利安娜后来的对话——早上的阿利安娜又变回了天真的、会看着窗外扑腾着翅膀的鸟大笑的孩子,她再也不提发生了什么,阿不思甚至怀疑昨夜只是一场梦。

“先知?有意思。”盖勒特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这个世界上货真价实的先知可是少之又少。”

“唉,我应该去追上阿不福思吗?我真担心他会惹出什么事来,可阿利安娜不能一个人在家。”阿不思求助似的看向盖勒特。

“噢,别去管他了,你的弟弟已经年长到不至于让自己缺胳膊断腿的回家了。”

盖勒特熟络地进门坐下,一只手搂住了阿不思的肩膀,“我认识了一个退休的曾为国际巫师联合会工作的绅士,他送给我一些保密期限已经过了的旧文件,年代很久远了,但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说着,他将手上的一叠泛黄的纸摊开在了桌子上。

“这是一六九二年的第一版国际保密法文件?”阿不思惊呼,他的眼睛立刻发光了。

“只是一份复制品,不是原稿,但足够完整。你说得没错。”盖勒特说。

“你还标注了与后来的修订版不同的地方。”阿不思用手指慢慢拂过纸张上有墨水痕迹的地方。

“这也没错。”盖勒特笑了一下,“我想这会节省你的时间。”

“保密法真的是为了保护我们吗?我前几天总在想这件事情,盖勒特。”阿不思一边翻看手中的羊皮纸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从好几百年前开始,麻瓜对巫师的迫害就没有停下过,不止是欧洲,据我在书上看到的记载,在遥远的亚洲和美洲也有类似的案例。而荒唐的是,为了将我们的族群清洗殆尽,他们不惜错杀同类。在十七世纪末,北美的塞勒姆,二十个被怀疑为巫师的人被施以死刑,而真相是那些人全都只是麻瓜罢了。他们对我们的迫害,究竟是源于痛恨,还是对魔法力量的恐惧?”

盖勒特欣赏地点头:“他们恐惧于我们的力量,这本证明了我们的强大,而我们却要屈辱地躲起来,像地下的老鼠一样建立族群。最初我们的祖先用自己的天赋来帮助麻瓜,让他们拥有更好的生活,他们最终回敬我们的却是一场场的猎巫运动。麻瓜就是这样卑鄙无耻、不值得信任的生物。”

“我们的力量曾经超过他们,压倒性的人口是麻瓜曾经唯一的优势。”阿不思一边飞快地翻页,一边与盖勒特交谈,分散的注意力使他的话时常顿住,“但自从工业革命以来,他们的社会开始高速发展。他们发明了电气——说实话,我不完全理解它的意思,但它是一种比魔法更高效的来自大自然的能源,能够驱动那些巨兽般的机械。他们还用新的武器来武装自己,那是像不可饶恕咒般能够一击毙命的力量,不可饶恕咒需要心中真正充斥着邪恶的人才能使用,而他们的武器任何人都可以支配,连孩子都可以。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通讯技术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猫头鹰信件——电话!多奇怪的词啊,它竟可以连接起两个城市的声音。我们巫师拥有预言未来的能力、操控人心的魔药、我们甚至能够在生与死间放下阻挡,我曾为我们的技术和与大自然共存的能力感到骄傲,如果不是亲自去过麻瓜世界,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个与我们平行在向前发展的世界已经快要超过我们了。”

阿不思抬起头:“保密法的封闭使我们无法向他们中最顶尖的头脑学习,巫师有限的人数又使我们的研究逐渐陷入停滞,而他们却在发展中逐渐强大。我真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两个世界开战,我们要怎么应对。”

“这就是为什么保密法应该被撕毁,将自己的领土拱手让人是懦夫的行为,我们需要学习他们的科技和文明,然后,让这些曾迫害过我们的侵略者感受巫师曾经被迫躲藏的感觉。我们理应统治。”盖勒特说,“在他们还没有彻底壮大之前,我们应该先发制人。阿不思,你见过麻瓜的马戏团吗,狮子和老虎被关在笼子里供人们取乐,我总觉得保密法就是这样的一个笼子。可我们究竟是笼外的观众,还是笼中的野兽——如果我们是狮子,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冲出去发动撕咬?答案是越快越好。至少迄今为止,保密法不是用来保护我们的,而是用来保护那些麻瓜的。”

“你的意思是——战争?”阿不思问。

“战争,”格林德沃确信地点头,“我并不是说战争是唯一的出路,但这的确是目前我们拥有的最优解了。除非你还能想到别的法子,阿不思,古往今来,从麻瓜史到巫师史,你听说过哪一场变革是滴血不流的?”

阿不思说:“这恰恰是困扰我的地方,盖勒特,你瞧,我的母亲就是麻瓜,我的身上也流着一半麻瓜的血,我在霍格沃茨还认识了许多麻瓜出身的朋友,我无法想象有一天会与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刀剑相向⋯⋯噢,你真该见见我母亲,她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慈悲的人。”

“我毫不怀疑那一点,阿不思,因为她养育了你。”盖勒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向往和平的人。我不会强迫你接受我的观点,但花点时间想想吧,如果麻瓜世界发生了我们的存在,你认为他们会考虑你刚才说的事情吗?如果他们率先发动侵略,你认为他们会首先对那些混迹在他们世界生活的巫师和混血做什么?你读过麻瓜历史的,阿不思,他们第一个就会铲除那些血统不纯的人。如果是由你和我来做这件事,我们至少可以确保将牺牲降到最低。”

阿不思犹豫了半晌:“我想还会有很多办法的,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思考它们⋯⋯噢,盖勒特,别这么笑,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去过麻瓜的城市,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喜欢他们吗?”

“我得承认他们的确是强大而可敬的对手,但仅此而已了,我不为未来的敌人报以同情。”盖勒特说。

我会改变他的想法的,阿不思暗暗地想。

“你太偏激了,有时你既让我着迷又让我害怕,盖勒特,你听起来像个暴君。”阿不思说。

“一个出色的暴君。”盖勒特纠正道,“阿不思,我能感觉到,英国的麻瓜社会很快就要发生巨变了,他们的女王已经时日无多。出于远高于我们的人数,不止是发展速度,他们的阶级差异和社会冲突也会更大的多,当所有矛盾堆积到顶峰,一个帝国的光就快要熄灭了。”*

“那么,如果一切都变得混乱,依你的高见我们应该如果应对?”阿不思问。他有些痴迷地看进格林德沃的蓝眼睛。他惊讶地发现,光是与对方说了几句话,本已快要熄灭的火焰就在他的胸腔里再度燃起了。

“首先,我们得站在一起,我是说我们两个。”盖勒特·格林德沃笃定地说。


到了下午,阿不福思终于回到了家中。他回家时身上的衣服就与早上离开时一样,皮肤上也没有任何外伤,一场恶战显然并没有发生。阿不福思没了早上信誓旦旦要给人教训的神气,他的脑袋垂着,似乎碰了一鼻子灰。

阿不思已经用魔法准备好了饭菜,桌子上的食物在温暖的灯光下散发着热气。他听到了门口的响动,有些慌地看向坐在餐桌前的盖勒特,想要叫对方先藏起来。阿不福思向来与盖勒特互相看不顺眼,前者认为对方太过狡诈,后者认为对方太过粗俗。但晚了,阿不福思已经走到了餐桌前,他抬起头看见了饭桌上神态自若、俨然已经成为了这个家一份子的盖勒特,立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阿利安娜也下楼了,她看见餐桌前的盖勒特后立刻跳起来欢呼了一声,在阿不福思之前跑向了盖勒特。

“我好久没有看见你,盖勒特。“她欢快地叫道,然后转头看向阿不福思,“阿不福思,他今晚能留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拜托?”

“你好,阿利安娜,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们。”盖勒特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吻了吻阿利安娜的手背,阿利安娜也咯咯地笑起来。

阿不福思原本准备发怒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消失了,他从不在阿利安娜面前发火。阿不福思的脸皱成了一团,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半天,他使劲出了一口粗气,便找到离盖勒特的位置最远的椅子拉开、忍着不满坐下了。阿利安娜再次小声欢呼了一声。

“阿不福思,谢天谢地,看来你今天没有去打架啦?”阿不思坐下问道。

在阿不思的意料之外,阿不福思的坏脾气在这一天似乎收敛了不少,他竟没有大声反驳,只是摸了摸鼻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思考,这不是通常能与阿不福思拉上关系的词,阿不福思不会是被施夺魂咒了吧?阿不思古怪地想。

“我见到了那个女人。”阿不福思低下头慢慢地说道,好像羞于承认自己之前的鲁莽,“她是一名真正的先知。”

“我本想要挑衅,还对她说了不敬的话。但她好像知道我会来似的,她请我进了屋,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魔器,至少上百个不同的水晶球被放在柜子上。我想她依旧可能是个骗子,只是一个精于伪装的骗子,直到她要我坐下,从柜子上拿出了一个水晶球,在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咒语以后示意我朝里面看——不许你这样看着我,阿不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去过霍格沃茨,我上过预言课,我知道真正的预言家是什么样子的。”

“好吧,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阿不思无辜地耸了耸肩。盖勒特低下头,他尽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但抖动的肩膀显然出卖了他。

“你都看见了什么,阿不福思?”阿利安娜探出了脑袋。

“我看见我变成了一个老头,胡子和头发都快拖到地上了。”

扑哧,盖勒特笑出了声。

阿不福思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才继续说下去:“我开着一家自己的酒馆,说实话,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污垢,门上挂着一个被砍掉的猪头,但客人竟然还不少。”最后一句话慢慢变成了微弱的嘟囔声。阿不福思的表情仍然充满难以置信,要知道他心里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间自己的酒馆,即便由于害怕被嘲笑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那我呢?我坐在里面吗?”阿不思笑着问。

“如果我有了一家自己的酒馆,阿不思,你永远不被允许入内,”阿不思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指向盖勒特·格林德沃,“还有你,你就更别想了,门儿都没有。”于是阿利安娜也大笑起来。


晚饭过后,阿不福思与阿利安娜一齐上楼休息去了,阿不思便拉着盖勒特的手走到门外。他们吃饭时又聊了很长时间,关于死亡圣器、复活石、魔法界的未来。阿不思承诺将会为对方起草一个能够代替保密法的、关于巫师与麻瓜共存的新律法。而在几十年后,他将为这个决定而悔恨。

天已经黑透了,抬头时能看见整个仙女座。阿不思开始怀念霍格沃茨礼堂里那个永远都是漫天繁星的天花板,但他已经成人了,学校再也不是他的避难所,他现在已经成了另一个孩子的庇护者。

“那么,我明天还会见到你?”十七岁的阿不思试探性地问道,他开始紧张对方是否会给出肯定的答案。盖勒特没回答,只是将头埋在对方的脖子里,闷闷地说:“我真不想离开你。”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阿不思?”黑暗里,盖勒特突然问。

“去哪儿?什么时候?”

“任何地方,比戈德里克更大的地方,能够实现我们理想的地方。”

阿不思没有思考超过十秒秒,他低声说:“听上去似乎不坏。”

格林德沃站在房子门口目视阿不思转身离去,他听见清脆的关门声,对方踏在楼梯上的声音逐渐变远,然后是木地板互相挤压的的吱呀声。盖勒特忍不住开始想象对方光脚踩在地板上、为了不吵醒家人而微微踮起脚的样子。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语不发地凝视着阿不思房间的窗户,他又开始想象对方倚在床前专注读书的样子。一直到窗帘透出的昏黄的灯光彻底熄灭,世界变静了,最后他开始想象阿不思·邓布利多睡熟时的模样,他想知道自己是否出现在对方的梦里过。

十六岁的盖勒特·格林德沃不知道是英国的夏天本来就这样闷热,还是自己的脸正在发烫。


忽然,盖勒特感受到了别人的注视,他转过身,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从被窝里爬出来、站在门口的阿利安娜。

阿利安娜的眼睛半睁着,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倚靠在门框上,衬得她的脸更加苍白,就像在梦游一般。她的头发有些乱,碎发贴在本就凹陷的脸颊上。阿利安娜在黑夜中深深看着盖勒特,眼神几乎称得上悲悯,好像她已经完全看穿了眼前的人。

“你会保护阿不思吗,盖勒特?”她突然打破了寂静,在出声时她又变回了小心翼翼的样子,在她的两个兄弟不在身边时她总是这样怯生生的,好像刚刚只是格林德沃遭遇的一场幻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利安娜。”盖勒特不解,他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醒着。

于是阿利安娜再次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她更小声地问道:“那你会伤害阿不思吗?”她不安极了,手指在宽大的袖子下绞成一团。阿利安娜太瘦小了,几乎下一秒就能被风卷走,但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盖勒特忽然觉得也许邓布利多家的小妹妹一直都是家里最清醒的人。

盖勒特沉思了良久,他想要给出一个诚实的回答,尽管他都不确定对方究竟是否醒着。然后他半蹲下来,郑重地看进阿利安娜的眼睛,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金发和他的心都在这一刻开始闪闪发光。

“我永远不会想要伤害他。”




“阿不思,你认为我们最终能完成这件事吗?”躺在草地上的盖勒特突然问道。他的下巴微微仰起来,双手撑在脑后。

“为什么这么问,盖勒特?”阿不思翻过身,他将脸凑到对方面前,低下头看着对方。

“我在向这个世上我第二敬佩的人寻求意见。”盖勒特向他咧开嘴,“当然,第一个是我自己。”

阿不思思索了一下,他慢慢地开口:“噢,盖勒特,如果你一定要让我回答这件事⋯⋯除了我们最终都要走向死亡,没有什么未来的事情是确定的,盖勒特,更何况我们在做的是改变整个欧洲。你瞧,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事可以被比作一张巨大的蛛网,时间的流逝让它逐渐向外延伸,每件事的发生都将导致新的分支,每个决定都带来一场牵动四周的震动——未来是变化无穷的,我们可能拥有的未来或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因此我很难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但我相信,凭借你和我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最有可能做到的人了。”

“但你是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对吗?”格林德沃试探着问。

“我想要和你改变这个世界。”阿不思凑得更近了,他直直看着对方,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那么你说,盖勒特,那你相信我们最终还是在一起吗?”

傲慢的金发天才几乎没有犹豫一刻,他点了点头,嘴唇扫过对方的鼻尖。盛夏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镀下了一层金黄色的剪影。周围的鸟鸣和风吹在树叶上的声音消失了,阿不思看向对方时几乎忘了自己仍能够呼吸。

“我坚信,阿不思。”


“倘使先知真的能够预测我们的未来——”阿不思慢慢说道。

“噢⋯⋯阿不思,不是吧?你也开始相信这些东西啦?”盖勒特低声笑起来。

“哎,阿利安娜吵着让我也去找那位女士,她好奇我会看到的东西。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盖勒特?”阿不思也笑起来。

“不,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至少知道了一部分。”盖勒特说,“当然,如果你想去,我就同你一起去。”说着他站起身,向对方伸出了自己的手。在抓住对方的手时,盖勒特·格林德沃感到自己似乎真的抓住了未来。


“而接下来,我们要找到三件死亡圣器,然后发动革命、推翻保密法。世界就在我们的脚下,阿不思。”

“听起来很好,盖勒特,再好不过了。我们要快,麻瓜科技迟早有一天会发展到威胁魔法的程度,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抢占先机。可我妹妹该怎么办呢?”

“听我说,我们也是在为她而奋斗,阿不思。等保密法失效,阿利安娜能够自由地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东躲西藏。不止是你的小妹妹,还有世界各地在麻瓜的压迫下被逼疯的无辜巫师们,所有人都会迎来解放。”盖勒特耐心地劝道,“想想那一天吧,我们甚至可以带着她环游世界,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

“也许你说得对。”阿不思感到自己似乎正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从盖勒特·格林德沃口中说出来的话总是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有时他感到危胁,但更多时候又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到他们即将共同开启的新世纪,他心中的不安又减少了。

“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们当然可以留她在这里和你弟弟一起。但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心,我们也可以带她一起走。阿不思,你实在不必担心,我知道你的家人对你有多重要。”盖勒特一丝不耐烦都没有,他开始不慌不忙地阐述带上阿利安娜的利弊,还有寻找死亡圣器的必要性。盖勒特·格林德沃的每一句话都温和却圆滑,就像他一直表现的那样,让邓布利多挑不出刺。

一阵风吹过来,阿不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一句话忽然从腹腔里冒出来,他冲动地张了张嘴,但声音被风一起带走了。

“阿不思,你刚刚说了什么?”盖勒特温和地问道。

“噢,没什么。”阿不思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装作毫不在意,但眼神却躲闪开了。那几个词已使他用尽了力气,这是他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将真心完全展露出来。

于是盖勒特低下头,微微垂下的金发盖住了他的表情。他其实听见了对方说的话,对方说:我爱你。这使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被对方的直白取悦了,他惊异于自己在听到时心里有多快乐,好像胃里有一百只蝴蝶扑腾着翅膀要飞出来了。

盖勒特发自内心地说:“我等不及和你一起改变世界了。”

他们拉住对方的手,共同向远处那座草地上的传闻中先知的房子走去。


在深夜回到家后,阿不思小心翼翼地踏在老旧的地板上,唯恐木头发出的声音会惊醒自己的家人——他的弟弟阿不福思尤其讨厌在睡梦中被人吵醒。但就当他准备关上房间门时,他发现阿利安娜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阿利安娜的身上披着一张白色的床单,她用手抓住两个角将自己裹在中间。床单很长,一直拖到地上很远的地方,就好像她正穿着长裙,即将要驾风而去。

“阿不思,你要睡了吗?”阿利安娜从门缝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正准备睡了,阿利安娜,是什么让你这么晚还醒着?”阿不思关切地问,“你在等我吗?”

瘦小的阿利安娜凑上前来,踮起脚抱了一下自己的哥哥,阿不思立刻回手搂住了她。“我刚刚已经告诉了阿不福思,现在我也想要告诉你,阿不思,我感激你们做的一切。”阿利安娜说。

“为什么这么说,阿利?”阿不思不解。这像是告别,一阵不安的感觉从他的心底升起来。

“我只是觉得,你们应该知道。”阿利安娜仰着头说,然后她再次拥住了阿不思。




一八九九年,二十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这个夏天是阿不思·邓布利多作为少年的最后一个夏天,这本会是他一生中最快乐、最没有忧愁的时光。从那之后他从一名学生变成霍格沃茨的黑魔法防御课教授、格兰芬多的院长、副校长、最后是公认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校长。邓布利多是魔法史上的一颗真正的星辰,他活着的时候带领巫师们打赢了无数场战役、拯救了无数条生命,但到最后从天文塔坠落之前,人生成了醒着的噩梦,他再也没能拥有那样的夏天。

阿利安娜的葬礼其实根本不能算是葬礼,只有她的两位哥哥到场,其中一位还被年纪小的那位打断了鼻梁。

阿不思恍惚地站在原地,一切都像是在做梦。昨天他的妹妹仿佛才刚出生,他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皱巴巴的、瘦小的流浪猫,今天他的妹妹就已经被放进了木头棺材里。淅淅沥沥的雨水把木头打湿了,里面一定很冷,他觉得阿利安娜此刻一定正在里面缩着身子发抖。自从患病以来,世界对阿利安娜而言就变成了永远出不去的戈德里克山谷,天空是戈德里克的大小,土地也是戈德里克的大小。她从来没有朋友,事实上几乎没有家人以外的人敢靠近她,只有偶然会浮现的童年时代在外面生活的记忆,提醒着她自己曾经是自由的。

巫师崇尚自然,他们坚信人死后会变成风和雨、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回到他们所爱之人的身边。阿利安娜终于彻彻底底拥有整个世界了,她终于得以与挚爱的父母团聚。

从摸到阿利安娜冰冷的身体开始,阿不思每分每秒都在脑海里回忆那场三人决斗,他回忆每一个细节:他们发出了什么咒语、那些魔法在空中的轨迹、是谁先开始了攻击、是谁先停下了⋯⋯他记得那一天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惊人的记忆力本是梅林的馈赠,到现在却变成了永生永世困扰着他的诅咒。他发现自己不管如何努力地想要榨干自己的脑力,都仍然无法看到是谁发出了那个使阿利安娜永远失去呼吸的咒语。凶手就在他们三个人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没能看见罪魁祸首,还是杀死亲妹妹的罪恶感使他无法面对事实。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发生过的事情,几乎快要分不清现实和回忆。

盖勒特·格林德沃在葬礼前夕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在阿不思本最需要他的时候。阿不思不敢去找他,他害怕对方知道是谁杀死了阿利安娜。他既害怕那个人是自己,又害怕那个人不是自己。他在一年内失去了两个亲人,而两个人的死都或多或少有他的责任——阿不思·邓布利多十七岁,他已知道愧疚将会成为自己余生的不治之症。他的野心也在一夕之间跟着盖勒特·格林德沃消失了,他现在想起死亡圣器、保密法和革命,眼前只看见阿利安娜的脸。这场冰冷的大雨将阿不思内心的火焰彻底浇灭了。

阿利安娜代替坎德拉·邓布利多成为了这个家里新的幽灵,她无处不在,无时或缺,房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的身影。家里蒙尘的地方越来越多,她的气息却从未散去。每个地方都有她生前的声音——她坐过的那张书桌,她在羊皮纸上曾写下的稚嫩的诗歌,她床头柜旁燃了一半的蜡烛,她最喜欢的放在枕头底下的木头梳子,她几年前在墙上画的一家人站在一起的涂鸦。有一次阿不思怀疑自己看见了阿利安娜坐在窗前,妹妹像活着时一样一边梳头一边跟着窗外的鸟儿哼歌,但他回过神来时对方的身影迅速化成了阳光下金色的灰尘,消散在了空气里。他从此惧于走进阿利安娜的房间。

他想起有一年自己和阿不福思一起乘上去霍格沃茨的特快,那时阿利安娜的病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母亲带着她去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送行。火车一开始行驶,阿利安娜就开始追着它跑起来,“哥哥、哥哥!”她哭着大叫,“别走!”她穿着那条白裙子,几乎快要被风刮走。从此这个画面无数次在邓布利多的梦里出现。


阿不思·邓布利多猛地睁开了双眼,他喘着气,在看到天花板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黑魔法防御课教室,距阿利安娜离世已经快要四十年——他刚才只是坐在办公桌前睡着了。数十年过去,失去家人的痛苦从未使他感到麻木,他多希望自己现在仍在梦中。

但很快,超乎常人的敏锐使他意识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他转头看向教室的角落,那里的阴影处竟站着他梦里的人。

“我想你不会是从我睡着开始就一直站在这儿吧?”邓布利多面无表情,“你是怎么进入霍格沃茨的?”

“我每个月都给你写信,可是你从没回过我。阿不思,你让我伤心。”格林德沃扬着眉毛,他显然是习惯了对方的态度。

阿不思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另一只手悄悄合拢了办公桌的第一格抽屉,那里放着格林德沃寄去过的所有信件,他不愿让对方发现自己读过。事实上每一封信他都读过,但他从不回信。信的内容大同小异,对方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说服他前往欧洲和美国、加入那个血腥的战场。格林德沃是个真正的天才,遇到他的所有人要么被洗脑成狂热的追随者,要么被俘虏或者杀死。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必用武力来征服,只需要给他一个演说台,他就能用银舌头操控半个城市。他在信里谈论麻瓜的世界战争、介绍那些新型武器、强调战争的不可避免,他甚至从经济、政治、社会的角度极其详尽地分析了废除保密法将为魔法界带来的积极影响。格林德沃在信里提出的每一次预见都几乎在现实中实现,甚至成功预测了麻瓜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的追随者将他奉为世上活着的唯一的先知。

如果阿不思·邓布利多现在仍然十七岁,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对方,但他现在已经是个中年人,经历过家庭的破碎、亲人的惨死、挚爱的背叛、还有政坛的刀光剑影。他此生再也不会相信格林德沃第二次。

“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建立在谎言上,你用谎言美化了奴役和屠杀,你从一开始接近我时就别有居心——格林德沃,你利用了我,你还企图利用我的妹妹,我再也不会相信你嘴里的一个字了。”

“在你面前我没有说过假话。”格林德沃靠在墙上坦然地说。

“一个字也不会了,格林德沃。”邓布利多平静地强调。

“别这样对我,阿不思,你最终是在伤自己的心。你现在装得如此冷酷,但我知道你每个晚上的梦境里都有什么,我知道你在厄里斯魔镜里看到的是什么,我知道你内心最隐秘的渴望和欲念是什么,哪怕隔着百万英里,我了解你的一切。阿利安娜不是被我们间的任何一人杀死,历史上本就没有一个默然者能活到成年,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我都清楚是什么夺走的你的小妹妹阿利,是她自己,那样庞大的力量在一个病弱的小女孩体内寄居近十年本就已经是个魔法史上的奇迹。”格林德沃并不着急上前,他冷静地站在原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如果你没有和阿不福斯吵起来,如果我没有加入——”邓布利多哑了一下,“阿利安娜或许可以度过她十五岁的生日。她的每个多出来的一天都是梅林的馈赠,没有人有资格夺走它。垂死之人的生命便失去意义了吗,格林德沃先生?她本可以活到十五岁,也许甚至可以平安度过十六岁,最终牵着亲人的手、在我和阿不福斯的陪伴下安宁地离去。可是她死了,她在恐惧和惊魂里死去,身体像冰块一样冷,她倒在地上时或许都还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争吵得那样厉害。我们三人中总有一人是杀死她的人,如果不是,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杀人凶手。她的兄弟们在她面前吵得不可开交,家里被毁得一团糟,连不可饶恕咒都到处乱飞。她的兄弟们,我、阿不福斯,包括你,她也像爱一位远房兄长一样爱你,可你当时究竟是为了什么接近她,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你现在利用那个叫克雷登斯的男孩,就像你当年企图利用阿利安娜的力量一样。”

“我承认那或许是我的一部分过错,但我到死也不会为此忏悔,阿不思。就算我真的杀了她,你不能指望一个黑巫师为杀戮而痛心,我不像你,我不为那千万人的苦难流泪。如果我真的要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对劲,那只能是因为你为此难过了。在伟大的利益前、在我的理想前,任何东西都是不值一提的。那些人的优柔寡断影响了你,阿不思,你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爱不是力量,权力才是力量。*而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有资格站在与我平等位置上的人,你和我联手,欧洲将成为我们的后花园。”格林德沃的脸上一点愧疚都没有,杀戮在他看来只是一种手段,更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阿利安娜之死的元凶,“但我得说如今我的确后悔了,只是一个默然者罢了,我还可以寻到其他的默然者,我不该在那时一味地诱惑她施展自己的力量,间接导致她的失控,导致我最终失去了更为重要的东西——失去你。”

“你真是不可理喻。”邓布利多平静极了,他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对格林德沃失望,但听到阿利安娜的名字仍然使他的心脏感到疼痛,“而这正是为何我们最终分道扬镳,你对生命毫无怜悯敬畏之心,连对自己的都没有。麻瓜世界的确正在壮大,整个魔法界也的确正在衰落,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意发动杀戮、袭击、战争、引诱那些迷途的人加入你的恐怖主义组织。你解决威胁的方式是将自己变成更大的威胁,你的目的真的是让所有人生活在阳光下吗,还是将自己的王座推到阳光下?”

“我怀念那个夏日,那时我的妹妹还未惨死,我的弟弟还没有终生拒绝见我,我的同学们见到我时会叫我阿不思而不是战争英雄邓布利多,世上唯一与我志同道合的男孩就住在不远处的房子里。那时我们聊起魔法界未来发展的蓝图,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怀揣着共同的梦想走到生命尽头。”邓布利多一字一顿地说,“你利用了我,格林德沃。而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离开了我。“

邓布利多几乎快要说不下去了:“或许我是罪有应得,我当时太年轻,被利益、权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迷了眼,我被你冲昏了头脑。我内心深处明明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却依然将我内心的全部智慧都交给了自己迷恋的那个恐怖主义者,是我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我罪无可恕。”

“我曾经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信任你——”这是邓布利多毕生都不愿承认的东西。他的手撑在办公桌上,好像失去了全身力气,“好像这样你就会有丝毫改变似的——最终你甚至连阿利安娜的葬礼都没有来。除我之外,你还伤害了太多无辜的人。”

“阿不思,你现在不明白,但你以后会的。暴风雨就要来了、你根本无法想象麻瓜战争的规模之大,千万人在枪林弹雨中死去,正如我多年前预见的一样,和他们比起来我手上的鲜血算得了什么?”格林德沃的声音平静地可怕。

盖勒特·格林德沃去过一次麻瓜的战场,那里几乎整片土地都被血浸湿了,满地都是弹片和尸骨,他站在原地,再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神圣的使命:他必须继续自己的道路,如果不奴役麻瓜,巫师迟早会成为被奴役的对象。“他们用枪炮击毁人的肉体,用病毒摧毁人的灵魂,将一切都用于互相残杀。海上、陆地上、就连天上也有他们发明的武器,我们两个世界的科技差异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总有一天他们会向魔法界下手,要知道他们的枪炮已经到了恐怖的规模,比魔咒飞行的速度更快,比不可饶恕咒更能瞬间杀死一个人,如果不立刻开始行动,我们将不堪一击。我们的世界还处于分裂的状态,但那些狡猾冷酷的麻瓜不会等待我们,他们很快就会联合在一起。麻瓜世界的局势很快就要重新洗牌了,为了保护我们的世界,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们有一天会发现我说的都是对的。那时我将不再是法官口中的恐怖主义者,我将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战争家,我将被后人歌颂,我等待着那一天。现在,阿不思,跟我走,加入这一场变革。”格林德沃的语气不容拒绝。

“战争的尽头只会是另一场战争,格林德沃,你打着解放所有巫师的旗号,却带领着你的人大肆杀戮,你以为自己是不被人理解的革命家,事实上,野心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和你厌恶的麻瓜正在做的是一样的事。我们已经与麻瓜的温斯顿·丘吉尔总统取得了秘密交涉,也已经达成了共识,等他们的战争结束,我们将会签署和平条约。数十万年甚至百万年的人类史中,有残忍的战争犯、冷酷的资本家,就有舍生忘死、以身求法、愿意为和平付出一切的英雄,麻瓜和我们是一样的,既不凌驾于我们之上也不低于我们,但你的眼睛里只看见白纸上的污点。你现在在做的事与阿道夫·希特勒毫无区别。我犯的错已经够多了,格林德沃先生,请你在别人发现你之前快离开吧。你大可继续去寻找死亡圣器,继续利用那个默然者男孩,但我也会在我死之前竭尽全力阻止你、不让你如愿。离开吧,现在,我只想要尽我所能保护所有我爱的人。”阿不思·邓布利多慢慢地说,他尽全力不去看格林德沃的表情。

“那我呢?那我呢——”

盖勒特·格林德沃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他难以置信,被背叛的感觉使他几乎想要跳起来,他逼近邓布利多,用双手钳住了对方的肩膀。“那我呢,还有我们的梦想——”

“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忘记那个夏天发生的所有事。”邓布利多闭上了眼睛。

格林德沃的神情一瞬间扭曲了,如同一面被打碎的镜子。

“别这个样子,你现在的表情就好像当年葬礼前逃跑的人不是你。”邓布利多平静地说。

“你还记得那个夏天的预言吗?”格林德沃打断了他。

“你说你在水晶球里看到的东西⋯⋯你那时说谎了吗?”格林德沃咬着牙,他执着地看着邓布利多,想要让对方与自己对视。邓布利多感到在这一刻,不管自己此时说的是什么对方都会相信,但他无法说出来。

邓布利多的表情松动了,但他不作声也不看对方,直到很久才反问道:“⋯⋯盖勒特·格林德沃,你当时说谎了吗?”

“你不会理解的。”格林德沃深深看着对方。他痛恨他们现在互相试探的样子,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

“我彻头彻尾理解,但那早已经不代表什么了,半个世纪了,盖勒特——”邓布利多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正如你从始至终都知道我的答案一样。”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默契使他们即便一言不发也能瞬间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在无法预测的命运洪流里,他们甚至用血盟来强行改写未来。那个谷仓里的每一个吻,都是他们曾企图叛逃命运的罪证。




许多年后,臭名昭著的黑魔王盖勒特·格林德沃站在魔法部全数的精英傲罗面前,他的身后是一众狂热的追随者。文达·罗齐尔,那个总是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他最忠心耿耿的心腹,就站在他的左侧。优雅的法兰西美人此时面色阴沉地攥紧了手中的魔杖,她死死盯着首领的脸,想要先所有人一步窥探到对方的想法,仿佛只要格林德沃的眼睛多眨一下,她就会立刻为了他像扑食的母狮子般冲出去发动攻击。但盖勒特·格林德沃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场生死恶战即将开演,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傲罗们的领头者——那个站在最前方的阿不思·邓布利多。

盖勒特·格林德沃,这个在整个欧洲都闻名的野心家、精通洗脑的杀人犯、无可救药的恐怖分子,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他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宁静的午后。英格兰的夏日不算炎热,天很蓝,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那时他与邓布利多还未决裂,他们比真正的兄弟还要亲密,他们是世上唯一理解对方的人,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两个人对抗全世界。

那时他们牵着手一起走出先知的家门,在那之前他刚在先知的水晶球里看见了未来:自己爱的人亲手打败了自己,自己一生的梦想被对方亲手覆灭。他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感到惊愕、痛苦、还有被背叛的愤怒。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哪怕只是一点可能性,哪怕对方超群的智慧将成为自己强大的助力,他的理智叫嚣着应该立刻除掉任何阻挠自己实现野心的障碍。

“你看到了什么,阿不思?”他当时走出门,这样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看见我变得很老很老了,有了胡子,你也一样。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围着我——我在霍格沃茨教书,而你就站在我身旁。”年轻的邓布利多轻快地这样回应,他微微卷曲的红发好像在太阳下发着光。

他在撒谎,他在对你撒谎——格林德沃的手僵住了,他心中警铃大作。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格林德沃的心脏仍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象对方口中的未来。


决战来了。邓布利多开始猛烈地发动攻击,格林德沃同样激烈地还手,他们曾经是天作之合,多年以来都在决斗上难分高下。蓝色的火焰铺天盖地向邓布利多冲去,天空中巨大的水牢也在这一刻向格林德沃袭来,不同色彩的光在空中飞来飞去,四周的建筑都在战斗中崩塌了。他们各自的追随者纷纷退开,唯恐被两名当世最强大的巫师误伤到。他们从陆地上打到塔桥的顶端,下面就是一片深灰的湍急的河流。

此时的盖勒特·格林德沃已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先知,他预见了无数重大历史事件,还未成年时他就已经预言了英国君主之死,在那之后他逐渐看到了爱尔兰宣布独立、西班牙内战。他预见了麻瓜的世界大战,两次,熊熊战火侵蚀了世上所有的国家。最后,他声称将会有一种庞大的从天而降的武器,整个城市都在它的爆炸中化为乌有,人在它的威力下将直接化为青烟,于是信徒们的对他的狂热崇拜在一九四五年的八月达到了巅峰。*然而,或许是因为天目从不受命而开,又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傲慢使他从不相信自己会输,格林德沃一次也没有看过自己的未来。

半个世纪前与阿利安娜·邓布利多的对话突然从他的心底升起来,那是十四岁的女孩死前与他最后的对话。格林德沃一生中利用过的人数不胜数,他早已不记得那个早夭的默默然女孩的脸,但对方生前的话却像是诅咒一般阴魂不散。那时她太年轻了,却似乎已先所有人一步窥破了天机,所以才最终抽身离开,不得不回到梅林身边去了。

你会保护阿不思吗?

你会伤害阿不思吗?

在邓布利多的最后一个咒语从杖尖发射出来时,格林德沃惊讶地发现对方的蓝眼睛里竟然有一滴闪亮的眼泪。他知道这滴眼泪不是为了自己而流。格林德沃没有因此动摇,立刻毫不犹豫地扔出一个恶毒的黑魔法抵挡对方的攻击,但这一次他引以为傲的恶咒竟然被一股庞大的力量弹开了。

在被击中的那一刻,他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不是因为阿不思·邓布利多的魔法更胜一筹,至少不仅是如此。他此时落败的原因来自多年前的那个谎言。那时他已经明白了阿不思·邓布利多将会成为自己这一生的宿敌,但不知道是因为太过骄傲还是可悲的恻隐之心,他看着身旁邓布利多的侧脸心想:这世上没有什么天命,自己一定可以改写结局。阿不思·邓布利多将会站在自己身旁,同自己建立全新的世界、实现他们共同的理想。

预言无法证明任何事,我们将一直在一起,直到一切的尽头。他想。

于是当对方转过头询问自己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什么时,他看向远处笑了笑,说:“我看见我们的理想实现了,保密法被推翻,魔法成为了世界的主人。而我们站在一起,全世界都听见了我们的名字。”

他不完全算是在撒谎,这的确是他从头至尾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重塑这个世界,与眼前的人一起,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他那时重新拉住了对方的手,低声说道,“我们该回家了。”

但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回拉住自己的手。他为了自己的理想杀了太多人,他罪有应得。历史将会像洪流一样向前推进,历史书上不会记载战争英雄阿不思·邓布利多击败一生的宿敌时流下的眼泪,不会记载盖勒特·格林德沃几十年都避免进犯英国的真实原因,他们共同在戈德里克山谷的过往更是无人可知。也永远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阿利安娜之死究竟是谁的过错——假如那场争吵没有发生,他们是否真的会一起并肩走到最后?

现在,即便在无限的时间里,这场决战也依然会是他们的名字此生最后放在一起的机会。

黑魔王感受到了手边的风,他凝视着历史上最伟大的白巫师,就像还在那个夏天一样对着对方微笑,说:“我只是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对你说过那句话,阿不思。”

一阵光打中了他,在所有人的惊呼中,盖勒特·格林德沃向后仰去。

顿时,风挟住了他,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下坠,下坠。


他的心好像回到了多年前。


回到那个时候,回到一切还有挽回的时候,回到他们仍然有资格握紧对方的手的时候,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或许他们仍然会有分歧、会争吵不休、互相猜疑、彼此隐瞒、甚至最后会再度拔杖相向,可一切在世纪的长河里都算得上什么呢。回到那一天,他仍然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改变对方。至少在那一刻他将不顾一切地回应红发的少年滚烫的心,他发誓将永不再辜负它——


我爱你。


我爱你。


你知道的,你本该知道的。




半个世纪过去,盖勒特·格林德沃在纽盟迦德迎来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名拜访者。

他有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会梦见自己在那场决斗中杀死了阿不思·邓布利多,对方被索命咒击中,死不瞑目,从此他的理想之路上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世界最终成了他的足下之臣。在混沌的黑暗里,年老的格林德沃时常神智不清,半梦半醒时他会怀疑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结局。

这座处于奥地利的堡垒是他掌权时为反对者准备的监牢,成百上千人曾在里面哭嚎。格林德沃原是这里的国王,如今却成了这里唯一的囚徒。尽管在阴森而黑暗的堡垒里与世隔绝几十年,他一直通过邓布利多每月寄来的信件了解外界,这使他免于发疯。有时里面只是一封信,有时是明信片,偶尔会有刊登了重大事件的报纸,一直如此。他通过这些知道了外界的变迁,世界早已不是他曾渴望统治的那个世界了,巫师仍然靠着扫帚在百米不到的空中飞行,而那些麻瓜已经将征服的旗帜插上了月亮,他们的新大陆已经延伸到了银河之外。邓布利多也向他分享巫师界的事情,对方详尽地记录了汤姆·里德尔的事,巫师界的和平时期短得近乎荒谬,战火与动荡再一次在英国燃起,格林德沃有些发笑地得知自己现在甚至不算是最强大的黑巫师了。他通过阅读信件了解邓布利多的生活,对方的惊才绝艳不改当年,邓布利多运筹帷幄、处心积虑地阻止新一代的黑魔王,就如同当年阻止自己一样。

每一次邓布利多的福克斯都在离开前围着牢房盘旋好几圈,等待格林德沃将回信放在自己身上,但格林德沃一次也没有回过信。他好像在借此报复邓布利多,报复对方曾经对自己信件多年的置之不理。

直到几个月前,他再也没收到过对方寄来的任何东西。第一个没能收到对方信件的月,格林德沃开始猜测对方是否在寻找死亡圣器时遭到了麻烦,他高度怀疑那个救世主男孩是否可靠。第二个仍没有任何消息的月,他开始焦躁,终于忍不住写下了五十三年来的第一封回信——然而那些书信同样如同石沉大海。第三个月,纵使经年黑暗中的煎熬使他曾引以为傲的头脑逐渐生锈,他依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他预料到了会有人来拜访自己。

盖勒特·格林德沃即使被困在果壳之中,也依旧拥有看穿世界的双眼。*

而现在,格林德沃平静而轻蔑地打量着眼前犹如从地狱爬回来的般面目全非的男人,对方漆黑的斗篷下的躯体惨白得像具尸体,鼻孔如蛇一般细长,血红的双眼里似乎有火光,而瞳孔像是黑暗里捕猎的野兽一样竖起。*“汤姆,”格林德沃说,“你终于来了。”

黑魔头先是暴怒于他的直呼其名,然后发出一阵疯狂的、尖锐的狂笑。“你让我想起另一个人,那个将你亲手送进牢狱的人,而他已经在地狱了。”伏地魔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像是嗓子眼破了一个洞。

他开始描述自己如何布局杀死了当世最强大的白巫师阿不思·邓布利多、对方如何像一个懦夫般四处躲藏逃窜、又是如何在受了索命咒后凄惨地从天文塔上坠下。伏地魔沉浸在杀死了劲敌的狂热中,就连嗓音都因激动而颤抖。他大肆嘲笑邓布利多的伪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方尸体的惨状。“他打败了你,不是吗?他打败了你!而我却杀死了他——他甚至到死都在保护那个懦弱无用的男孩——”那张恐怖的蛇脸上出现笑容,好像一张揉皱的白纸上裂开一条缝,但格林德沃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现在,盖勒特·格林德沃,你要告诉我老魔杖在哪里。或许我会让你死得没有痛苦。”伏地魔阴森森地注视他,终于道出了来的目的。

格林德沃几乎没有多在那个问题上停留一秒,他瞬间意识到了老魔杖藏在哪里。即便不在同一个人世,盖勒特·格林德沃与阿不思·邓布利多都永远明白对方的想法。他只是想着邓布利多,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很难想象对方的死状,因为他印象里的对方仍然是五十三年前年轻的模样。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他心想,还好受了索命咒的人就再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了。

如若他们从未分道扬镳,他们本应该躺在同一座墓穴里。

格林德沃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你不懂预言,不懂魔法,你什么都不懂,汤姆·马沃罗·里德尔,你不过是个学了些戏法的白痴。”

他开始高声大笑起来。他嘲弄黑魔王如同嘲弄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即便在冷酷而漫长的时间里他的骨头开始弯曲、肌肉逐渐松弛、眼珠变得浑浊,他的神气忽然回来了,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金发少年。

“杀了我吧,伏地魔,我很高兴去死,有太多东西你不明白!”*

一道寒冷的绿光闪过、他睁大了双眼,但视线里竟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盖勒特·格林德沃开始想起一个世纪前的那个夏天,想起阳光晒在青草上的气味,想起戈德里克山谷的花海,他想起阿不思·邓布利多。


时间忽然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了,它变成了更加缓慢而深沉的尺度,一个眨眼的瞬间被拉伸到了无限的长度。*一切仿佛开始倒转,他直着腰站起身来,皱纹慢慢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抹平,他走出了纽蒙迦德的大门,天亮了。他慢慢向外走,命定的决斗还未开始,他忠诚的追随者们一个接一个消失了。他的身躯渐渐变回年轻时代的模样,闪闪发光的金发从头顶长出来。他回到了戈德里克山谷,地上家具的碎片飘起来重新组合在一起,乱飞的恶咒回到了魔杖中,那场本无可挽回的争吵逐渐消失在了空气里,躺在地上的阿利安娜·邓布利多睁开了双眼。


在时间的尽头,十几岁的少年面对面站在昏暗的谷仓里,他们如同人生最后一次般紧抓住彼此的手指,立下永不伤害对方的誓言。











1.卡桑德拉·特里劳妮:西比尔·特里劳妮的曾祖母。

2.一九零一年,文中的两年后,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去世,宣告着大英帝国的顶峰时期维多利亚时代的结束。

3.Power is power:出自《权力的游戏》。

4.一九四五年八月,艾诺拉·盖号在广岛投下第一枚用于战争的原子弹。

5.原句“我即使身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空间之王“: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6.伏地魔外貌描写参考《哈利·波特与火焰杯》。

7.“杀了我吧,伏地魔,我很高兴去死,但我的死不会带来你所寻找的东西,有很多东西你不明白”原句出自《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8.“时间忽然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了,它变成了更加缓慢而深沉的尺度,一个眨眼的瞬间被拉伸到了无限的长度”原句出自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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